梅府池塘的鯉魚雙對地減。

知梅卿對雙數有執念,每回寶來，他總讓小姑娘帶上兩條回去。來來回回折騰了四番，最后剩下湊對的一尾,孤苦伶仃,在日益碧綠的荷葉間曳游。

那魚了公主府，如泥海。

門房日日來回稟家主,“長公主府并沒有什麼口信傳來。”

梅鶴庭每次聽后都沉默一陣，夜里秉燭翻醫的時辰越發漫長，常常通宵。

黎明，姜瑾敲門而進,一縷青煙從銀盤燈臺魂,在暗藍的晨室中裊開。公子背立在窗邊，漸寬帶罩頎薄的骨架,好似一個徒撐皮囊的雪人。

冰冷拒人靠近，又孱弱得將融化。

他說,“我夢到了。”

姜瑾明白那是什麼思。

他只知公子最近的心神幾乎全化在了為長公主尋藥上，手里的人脈與渠，管上京還是江南,短短幾日撒出去無數。

這一日,姜瑾將一個藍封無字的簿子遞上去，“公子，您要的人名冊整理妥了。”

梅鶴庭命他查找近五年來參加過太醫署遴考的醫丁,名要落了第的，人名家世，都在那簿子上。

姜瑾想明白，連醫和下名醫都治好的病癥，找這些被刷下來的臭皮匠有用。卻敢問。

梅鶴庭也解釋。

他居家時的話,連帶眉眼都清沉。只有九尾，厭其煩地往那雙黑靴跟前湊。

可惜它的救命恩人它輒避，一次都沒有登陸功過。

把宣明珠留在太醫署的籍眉批全看完時，瓦肆間悄悄起了一種流言。

“……說梅駙馬并非清流們所贊譽的那樣有風骨，是，被長公主休棄后仍心存依，由生恨，所以才彈劾長公主。過后又舍下為皇親國戚的風，復腆糾纏長公主殿下，弄得好沒臉面。”

閑言起源于那日在宜春樂坊外，許多人都親眼看子長公主殿下對前任駙馬置一顧。

姜瑾越轉述越氣憤，便要去查，梅鶴庭的臉變無一變，波瀾驚，“必理會”。

立枷苦刑都堵住悠悠眾口。

從前經歷過的，他如今也親歷了一遭；

從前會到的而得，他也同。

卻遠遠抵償了。

一如寶所言，他想將余生全部的快樂與好運都賠給，可是做到。想將自一命換給，只求健康長樂，也做到。

這些日子梅鶴庭翻了數以千計的古藥方，沒有一個能治的病。

一個也無。

“姜瑾。”深夜里，梅鶴庭將人進，沉鷙的燭影覆住他半邊面容。

“請庸子鄢過府一敘。”

*

庸子鄢與梅鶴庭是同年登科的，梅鶴庭為探花，庸子鄢才，是個狀元。

只是江左第一公子的名如同冠上的東珠，其余小小米珠，皆了綴。

庸子鄢堂堂一屆狀元郎，當年與榜眼探花同翰林，眼睜睜看梅探花扶搖直上，自至今還是個崇館編撰。

開始的時候當然有所甘，平平，人也就習慣了，平日抄抄舊典收收碑帖，日子過得還算太平。

說起藏，這位狀元郎家中有一本祖輩傳下的《七國拾》，里面編錄先秦列國謀士的策雜談之類。

值錢是怎麼值錢的，學價值亦，拿來墊桌腳綽綽有余。

所以梅鶴庭的人出風想尋這本時，庸子鄢開始沒當一回事。

想這日就請他過府了。

好在是過堂。庸子鄢是個隨和的人，手搖折子扇帶僮踏梅府，逢山夸山遇水贊水，梅鶴庭笑臉長揖。

“卿大人公事繁重，今日卻有閑，好你我久未深談，如趁今日手談一局如？”

梅鶴庭請人上座，單刀直:“那本《七國拾》，年兄開個價吧。”

庸子鄢隨和的時候，也是個風度翩然的佳公子，攢眉收攏折扇，一時知該驚嘆于對方的強買強賣，還是直白市儈。

大家都是讀人，世風竟日下到如此地步了？

他犯難:“大人這便教某難為了，畢竟是祖宗傳下的孤本籍，某日日焚香供奉，敢有一刻懈怠。若是易主，庸故楚難列祖列宗啊。”

屏避了下人的竹亭，清風徐來，拂過梅鶴庭澹然的眉目。

他揀起凍石小壺，為客人斟一杯八分的茶:

“一部尚之位，可能讓年兄有列宗？”

庸子鄢出梅府的時候，袖中已然無一輕。

僮言又止，覺得自家老爺該出這麼大的破綻——哪怕假裝回家去取一趟也好啊，這麼，顯得人都隨和了。

“你懂，在這位面前，任偽裝都是多余。”

庸子鄢轉扇敲敲肩，自嘲一笑，“往后在他面前再也抬起嘍……”

僮以為然，一路上納罕，等回到家低問老爺:“老爺莫是真被誆住了吧，一個四品，張口便許您個二品，當朝廷是他家開的？他有那本事，自為坐，這其中，有詐吧？”

庸子鄢搖，“你還是懂啊。”

說他近日提刑獄出的鐵手腕，單說梅鶴庭其人——他若想詐人，用虛以委蛇；同樣，梅鶴庭出口的話，便是落子無悔。

誰讓慈恩塔下題名，十七人中他最年呢。“罷了，隨和，隨和。”

《七國拾》的確是一本值得的，拉拉雜雜一大本，只有三頁紙有用，那三頁中，記錄醫祖扁鵲關于《經》的補疑解。*

三頁看下來，又只有三字有用。

當那句話映眼簾，梅鶴庭一頓。

繼而，一種妖冶的明在他眸底綻開，一揚腕子裁下那頁紙，掖在懷。

姜瑾進門來便撞這一幕，腳步滯停。

賣鬻爵。

從前經公子手里查辦的就，現如今……

他最近多了公子種種事，敢往深想，避開眼問:“公子可從中找到了治病之法？”

梅鶴庭將合上，神恢復平靜，“事？”

“哦，”姜瑾，“小七方從護國寺傳回信兒，法染國師，今日出關。”

這位法染國師，亦是梅鶴庭尋求治病之方的門路之一。

此人原本出皇室，姿神穎，雜學頗，據說當年嘉娘娘病重時，他曾自薦請脈，后來那張太醫院擬定的藥方里，還采納了他斟酌添減的幾味藥。

梅鶴庭得知宣明珠患病后，第一個想去尋求的人就是他。

只是巧，這位昔年的親王，被先帝赦封為國師后便閉關修禪去也，多年方之人。

今日始出關。

“好事。”梅鶴庭心想，也許今日會是個否極泰來的日子。“備馬。”

*

疾馳的馬蹄向南而去。

護國寺位于布政坊，是十二寺中香火最鼎盛的佛寺，值端午節后，前來祈福消厄的人多。

前殿廣臺中央的青鼎香霧繚繞，往來禮佛的香客濟濟喧闐，蓋住了后閣偶或傳來的梵音磬響。

梅鶴庭在寺門外下馬，寺穿過廣袤殿宇，直奔后的毗盧閣去。

此地有一棵出名的奇松，至偃蓋，人過綠蔭，耳邊驟得清靜。那一排僧寮就在佛閣后，青磚灰墻，一水破子欞窗，其中又有一間獨立而出的槿籬舍，格外清致。

法染國師的侍者之前接待過此二人的來訪，便將兩位檀越引此間禪房，雙手合什:

“吾師出關后便施主的拜帖，命小僧請施主在此待，吾師沐垢后便來。”

梅鶴庭鮮與沙門中人打，微微頷首，致一謝。

倒是姜瑾倫類地合個掌，侍者轉而出，他盯那僧人的雙腳，瞇了瞇眼，轉而心里嘀咕:難這位皇叔祖閉關幾年，都沒洗過澡？

法染俗家九，按俗世的輩分，確實當得當今皇帝稱一叔祖。

梅鶴庭則環顧禪房，舍中的陳設簡潔已極，唯一榻一案，一箱籠一禪杖，一張琴一盆蘭，余者，便是墁磚地上的三兩團。

中間那只團上放有一張偈。

箋紙上墨新鮮，想來寫未久，大抵是國師閉關修禪有所心得。

梅鶴庭無窺私，掃過的余卻被那悉的字跡吸引。

他微愣。

去拾謁在手，紙上的字跡，是他這段時日朝夕相伴的，絕會看錯。

雖然宣明珠注下眉批是在十幾年前，筆力尚有些稚，但起筆鋒芒與細微的習慣，都與這張帖上的字如出一轍。

“稀奇。”

他的后忽響起一清音，如冰擊玉磬般好聽，“的字，原是我手把手教的。”

梅鶴庭指端微微收，眼鋒輕側。

那披海青佛袍的無塵之人便在木柞檻外，手拈佛印，面含微笑進。

墨眉，漆目，雪頸，赤足，純的黑與白織在他上，華無憂之姿，宛如一尊玄脂玉相間雕的佛陀肖像。

最特別的，是他有一雙冰藍的瞳。

梅鶴庭轉與他面相對，那雙異域的瞳孔，心海浮出四個字:妖冶清涼。

想起來，此人的母妃為胡人，深得晉穆帝寵，是晉朝開國以降以胡姬份冊封皇貴妃的第一人。貴妃之子，則是晉明帝最小的兄弟。

長公主當年，稱他一九皇叔。

梅鶴庭京會試那會兒，此人已落發寺，所以他往常只從旁人口中耳聞過，說這一對叔侄，頗佳。

地收住眼鋒，梅鶴庭以士人禮揖之:“梅長生過大師。”

法染回以佛禮，曼婉線如同沕潏清澈的泉流:

“梅駙馬，瓊林當日最年，聞名許久，緣慳一面。今臨敝舍，知以教我？”

雙方初次面，梅鶴庭知他曾教過明珠習字，法染亦知他已是駙馬。

那個久違的稱謂落在耳中，如火燎原。梅鶴庭靜了一靜，才:“某已非駙馬。”

法染遲遲哦了一，面孔似浮現一困，出家人的定力又使他隨即釋然。

“那麼檀越，所聞而來？”

梅鶴庭凝視那張貌若宸寧的臉，開門山，將長公主的狀況與懇祈出。“——大師當年于長公主有舐犢之，而今懷慈悲之心，萬請涉塵渡厄，長生勝激。”

當年此人年紀尚輕，又非醫者出，便有本領參與枯癥的配藥。潛歸空門這些年，醫進也未可知。

哪怕希渺如螢，梅鶴庭也寧可信其有。

法染聽后沉默良久。

“，枯，癥。”

純黑的僧袍襯那張染塵埃的玉面，無悲無喜。

半晌，他垂下一雙藍眸，合掌轉，“既如此，便過來，我給瞧瞧。”

姜瑾聽國師輕描淡寫的語氣，一愣，偏看公子一眼，急:“國師諒，長公主如今違和，恐怕無法……”

今日公子來到這里，原是背公主事，請法染國師至公主府尚可，長公主看在往日上，總會將人拒之門外，這看病一事便順理章。

可若要說公主殿下降玉趾到佛寺，那便要費一番大周折了。

長公主如今連公子的面都肯一。

法染的足已踏在檻外竹廊上，悠靜的音飄來:“若已無法出門，吾亦無起死回生之法。”

“好。”

在那角黑袍即將消失時，梅鶴庭應了他。

法染的背影在下遠去，梅鶴庭注到，他潔的頂并無戒香疤。

……

“——公子，您可覺得那位大師有，有讓人好接近？”

出了佛寺，姜瑾上便有些自在。牽過馬忍住詢問公子，“他邊的侍者仿佛……”

“呼吸勻長，小有力，懷武在，當是昔年親王府中的親衛。”梅鶴庭心中似在思索什麼，隨口言，“出家后邊留一個心腹，無可厚非。”

他明顯的神游外，姜瑾狀便默默閉了。

*

當傍晚，長公主府的門房收到了一張字帖兒。

那帖上既無拜啟，也無落款，只有一秀若云岫的字。一呈進去，宣明珠認出那悉的字跡，恍如隔世。

輕念:“月水無形，我常只寧。朝子，豈羨王侯。”*

“皇叔出關了麼？”一下子起，忙又問，“來送帖的是什麼人？”

迎宵回:“門房說是個僧布鞋的小和尚，問他話都答，呈上字帖便合掌了。”

“那便是了。”宣明珠面欣喜，想了想:“去雛院告訴寶一，明兒我帶出門訪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