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珂芝注視著和記憶中幾乎沒變的那張臉,神幾經變化,雙眼也閃出水來。
“作大死的……”里仍是不饒人,“要麼好幾年不面,一來就青天白日恁大陣仗,生怕別人不曉得長公主學壞怎麼著?”
聽猶肯罵自己,宣明珠松了一口氣,同時心口窩頂上一種的疼。
鼻子發酸地挽住火冒三丈的老板娘,“你我年時,被我那些個沒正事的親王叔伯往教坊司里領的還麼,賞舞聽曲而已,有甚了不得。
“姐姐別罵了,昭樂心里疼。”
安靜地抿,朝昔日的友然一笑,楊珂芝心底最后的那點火氣便也熄了,咬齒道了聲冤家。
樂坊中的裝潢古韻盎然,又不乏從西市淘弄來的胡風件。
譬如一樓圍屏間鋪著一方旋紋波斯毯,幾名赤足的舞伶正在上面練功。其中有個新來的胡姬,栗發高鼻,面覆紅紗,腰肢若秋藥拂風,別有一番風。
宣明珠心輕快起來,“坊中近來可添了行首啊,本宮不捧角兒聽曲,人皆寂寞了。”
“聽聽,這風流未沫的德行就是你的狐貍尾,再藏多年都藏不住。”楊珂芝笑話一句,領著人上二樓。
宣明珠依稀輕車路,木梯行到一半,忽側將一粒金錁子拋在那戴紗胡姬的懷里。
“會彈阮嗎,不拘什麼曲兒聽個響。”
前頭帶路的楊珂芝輕翻眼皮,卻也是許久沒見過這副儇佻的款兒了,心底又有一暖意。
經年的知己,原不在甘醴之上,不因斷絕聯系便失去默契。二人清軒,相對坐下,昔日翰林千金如今的樂坊老板娘,往宣明珠臉上細看了幾眼。
當場就落了淚。
“當年我罵你重輕友,都是氣話,我何嘗不知,這些年來樂坊能如此順遂,多虧你暗中照拂?何嘗不知,當初你決心做個甘居后宅的小婦人,是心悅你家駙馬到了骨頭子里。”
“姐姐,”宣明珠無奈,“這麼多年不見,見面就給我看金豆子呀?”
眼下已是這般,更不敢告訴得病之事,否則不知如何哄得好。
楊珂芝搖頭,握住宣明珠的手直直看著,“你聽我說完,你我什麼樣的,本不在見不見面。這些年,我想你來,又怕你真的過來,真的,你若不來,頂多是沒良心,小日子到底過得滿。可你今兒一過來,我心里頭咯噔一下子。
“就知道那姓梅的,對你不行……”說完又兀自啜咽起來。
何為朋友?是一眼能看出你過得好不好,一邊罵得你狗淋頭,又一邊為你哭到肝腸寸斷的人。
“姐姐從前罵得好,今兒罵得也好。”宣明珠輕聲道。
可不就是令智昏,可不就是沒良心麼。
初嫁梅鶴庭時,公主二九年華,翰林才點探花。
生怕夫君清名損,被那起子酸人在背地笑話尚了個日日不著家的公主,非但宜春樂坊不來,京中但凡有約的酒宴游獵,通通不參與了。
那些年,把從前跟著自己城東呼鷹、西樓縱飲的小跟班們的心傷了個遍。
生生活沒了自己。
還矜矜自喜,其名,本宮浪子回頭了。
“沒甚行不行的,他那個人,是好的。”
只不過這份好給了天下為公,給了天子黎庶,唯獨沒用在上而已。
如今說起這些,也都云淡風輕。況且這些付出不是梅鶴庭著做的,是自己樂意。人犯了賤,得認。
要說唯一的憾,大抵是梅鶴庭雖沒開口要求過,卻也從沒拒絕過的改變。
他坦然地了的好,卻永遠吝嗇一聲“好”。
讓覺得自己不單賤,而且蠢。
宣明珠輕聳肩頭,宛如孤跋涉千里的行人,終于卸下一副背負許久的重擔。
“今天過來,是我想通了一件事,也為向你賠罪。姐姐莫哭。”
揚頭飲一盞宜春坊制的酒,就著樓下弄弦的月琴聲,咂咂酒味,忽就笑罵:
“這些年真活到狗上去了!”
楊珂芝剜了一眼,他們兩口子之間的事不愿細說,便不問。
斂袖又為饞酒的小祖宗倒了一杯甜酒,細細瞧眉間那顆鮮紅魅人的小痣,楊珂芝到底開懷,展微笑。
“如今算什麼,回頭浪子再回頭?”
宣明珠明眸皓齒哈哈笑:“當浮一大白!”
二人多年未見,攢了一肚子說不完的話。楊珂芝問及長公主府的小小姐,說今日怎的不曾帶來……正聊著,樓下突然響起一片尖聲。
“劉公子,不可,啊!”
宣明珠與楊珂芝對視一眼,后者變喚了聲“青笠”,飛速推開軒門。
宣明珠跟著出去,憑欄俯瞰,只見樓下那片蓮花形的波斯地毯中央,一個慘綠錦服的男人俯面倒在那里,一不。
“作大死的劉蠻子,大清早就壞老娘風水!”
楊珂芝咬牙罵了一句,喝問那些花容失的姑娘,“他怎麼回事,你們誰惹他了!”
“不是我們,劉公子方才進來,非、非要春蕪姐姐親手喂他酒喝,突然間就渾搐,倒地不了……”
眾人嘰嘰喳喳,吵得楊珂芝頭疼,轉頭果斷對宣明珠道:“別往下看,沒的臟了你眼。今日我不留客了,青笠先送你回府,你既愿意出來,往后想聚隨時都可以。”
青笠便是之前出門迎客的爽朗郎,此時有意擋在宣明珠側,恐長公主被腌臜氣沖撞了。
宣明珠沒急著走,目輕瞇,高聲向下道:
“諸人離他遠些,護院何在,去探此人是否還有鼻息。春蕪何在,看護著別害怕也別跑了。再找一個不在現場的小倌去報,余者不得出樂坊,互為監督!”
而后轉頭低問楊珂芝:“你認識那人?”
楊珂芝意外地看著宣明珠有條不紊吩囑事項,不認識一樣看兩眼,負手道:“認得的,是吏部劉侍郎家的公子,總到我這坊里爭風吃醋。”
那護院在底下道了一聲:“他沒氣息了!”周圍伶伎又是一片驚恐低呼。
宣明珠眉頭微鎖,“興化里的執金吾長是誰?”
楊珂芝倒未見驚慌,只是被問愣了,下意識回應:“我還以為你會直接問九門提督是誰呢。”
宣明珠自己也愣了一下。
連自己都沒發覺,與梅鶴庭在一起耳濡目染這些年,行事變得愈發務實講理,謹小慎微。
倘若擱在從前,一個小小執金吾的名字,何勞長公主掛問。
宣明珠氣笑:“不然我直接進宮找陛下陳,請皇上說句話,替你銷了案子可好?”
青笠在一旁心急如焚又目瞪口呆:底下死了人,怎麼長公主與老板娘還有心開起玩笑了?
不知道此事對于宣明珠來說,還真就是一句玩笑的事。莫說侍郎之子,便是尚書之子首輔之子,只要死因與宜春坊無干,便能讓此事掀不起半點浪花。
只不過不跋扈許多年,一時忘了這條捷徑。
“放心,有我在,耽擱不了樂坊的生意。”
話音方落,坊門外傳來人聲:“大理寺的人來了!”
乍聽到“大理寺”,宣明珠剎那間耳得沒回過神,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件什麼事……
待眸影低垂,與那走進樂坊的深緋公服男子視線相對。
宣明珠蛾眉輕。
心意外的平靜無波。
——曾聽宮里積古的老人描述過一種覺。
一件自己十分悉的事,乍從別人口中聽見,會覺得分外陌生;一個分明認得的字,盯著看久了,驀然變得不認識;一張日日相見的臉,也會在某一刻,變得乍然生疏如陌路。
這便是燈下黑、籠中火、局人,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神世界里,跳不出無形的藩籬。
直等到燈滅火熄,跳出局外,才知一片心原還可以這樣輕松。
*
梅鶴庭一進門,目便被二樓臺的靚吸引去。
雪玉容的子,發簪珠釵,著朱羅,居高睥睨,眉間一點鮮紅的朱砂痣,灑淡而靡麗,讓人移不開視線。
迥然不同在家時的淡雅妝扮。
他角克制地抿起,定神收回目,將袖管一折折向上卷起,取出雪白的方帕墊在手上。
袍,屈,親自檢查倒地之人。
滿室靜寂中,但聽得一道清沉音調:“男子年三十余,俯臥闔目,無氣息脈搏。有髻,無冠,囟門、百會、雙額、雙眉無異常。舌抵上顎,雙手僵蜷。不見外傷致命傷。”
他令隨行衙役一一記錄,更進一步的尸檢復便由仵作帶回大理寺做。
站起來,男子漫漠垂著眼皮,用帕子細細揩拭每一指頭,自手指的部至指梢,一不茍。
他的長睫無無緒地下斂,比之理尋常公務的平和,命案當前,周溢出幾分不可侵犯的冷肅氣。
后的秩屬都了解梅大人的辦案習慣,卿不開口,誰也不敢率先打破沉默。
梅鶴庭完,倏爾松開手。被團弄褶皺的帕便如一片雪瓣,自半空飄轉而落,不偏不倚,蓋在了死者頭上。
他低聲吩咐僉事幾句,自己朝著二樓方向,登上鋪有紅紗的樓梯。
站定在宣明珠面前。
清冷的聲音與這脂之地格格不,“命案關天的事,豈可兒戲。”
宣明珠淡淡看著他。
梅鶴庭那雙漆黑的瞳里仿佛淬著冰,加重語氣道:“殿下想見臣,就非得如此做嗎,臣再有幾個時辰便回府了,殿下都等不及?可知妨礙司法,被史臺得知,會造什麼樣的影響?”
楊珂芝這下聽懂了,匪夷所思,這位駙馬爺相貌生得是真好,就是這腦子,豆腐渣摻了水不?
宣明珠強忍住才沒出諷,“我追隨你而來?若我沒糊涂,我是先你……”
說到一半忽然明白了,是坊外那輛公主儀制的厭翟車。
輿車的行速比尋常馬車快,平日又不會來這種消遣場所,所以,他見了自然以為,是在家中思念他心切,一聽說坊市有案件發生,思忖大理寺會來人調查,便心急火燎地提前來此守株待兔。
說不得冤枉,因從前確實干過類似之事。
那是新婚頭一年,想為梅鶴庭過一個特別的生辰,便甜地換上頭一天他夸好看的金滿繡流仙,去翰林院外悄悄等候。
原本想給小夫君一個驚喜。
結果也像今日這般,挨了他一頓數落。
往事回首不堪,哪怕已沒了當初的執念,宣明珠仍覺心里頭作痛。
也曾從滾熱的腔子里,捧出過真心給他。
也有如水晶琉璃一樣,純粹向往過、由衷歡喜過的韶華歲月。
樓上樓下兩方寂靜,宣明珠訪友的好心被他一掃而空,低斂輕輕抖的睫。
“讓開。”
梅鶴庭不愿下次再犯相同的錯誤,拉住宣明珠的手腕,“殿下聽言。殿下承胤貴重,自與尋常閨淑不同,一言一行皆為宗之表率,不可從心所,逾矩乖張。”
楊珂芝忽然沒好氣道:“青笠!”
管他是不是這起命案的主理人,這脾氣真捺不住了!了不得,縱使晉明帝和先帝當世時,都舍不得說昭樂一句重話,他倒反了天罡,堂堂的長公主,教訓張口就來呀?
楊珂芝咬著牙兒,“青笠,一個時辰前冰鎮的酪此時剛好,還不端給殿下,用上一碗驚再走?長公主遠道來訪,你可仔細待人的禮數,別忘了醋打哪兒酸,鹽打哪兒咸,鼻子上頭倆窟窿通些,連這麼點眼力價兒都沒有嗎!”
梅鶴庭微怔。
青笠反應也快,順勢接口:“是。多承長公主殿下惦記我們坊主,今日特意來訪,不想鬧出這種事,將殿下嚇得六神無主,當真是敝坊的疏失。”
梅鶴庭腦中有一瞬空白。
一個時辰前,訪友。
——不是為他而來的。
再看的臉微微發白,確實像被嚇壞的模樣。
自己方才,對說了什麼?
“臣……”
宣明珠輕巧地出手,瞥了眼腕上那一圈紅痕,神雍容地走過男人側。
避過他下意識出的手,長曳地,拾階下樓。
“梅卿如此草率推演,本宮不得不懷疑大理寺主理刑獄的能力。”
正跟上去的梅鶴庭懷疑自己聽錯了,雙腳定在原地。
宣明珠一步步走到圍屏邊,尸已被兩個衙役擔上苫架抬去,毫不避諱地站在那張波斯毯上,聲音清凜:
“限大理寺三日之結案,崔錦親自將案宗遞到長公主府,滯一日,謫徽州。”
崔錦是大理寺卿的名字,徽州是崔錦的家鄉。整個堂廳,比方才的死寂還寂。
那些因樂坊死人而驚恐萬狀的孩子,忽見識到不怒而威的長公主殿下,言語間又偏向樂坊,如同吃了一顆定心丸,只覺長公主殿下渾上下都熠熠然閃著輝,令人崇敬不已。
只苦了大理寺的一眾役,個個屏息。
評事李乾的寒都豎起了,往常這位殿下對著梅駙馬要星星不給月亮,再和氣也沒有的,想不到今日竟當眾駁了駙馬面。
他干的,試探開口:
“啟稟殿下,梅大人近水樓臺,不如讓他將案子進展……”
“荒唐。”梅鶴庭回過神袍下樓,快步走向宣明珠,冷聲道:“殿下置氣也要有個分寸,閫婦人不得干預有司辦案。”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駙馬腦子里進的水,都是以后追妻要流的淚。
大噶看這章不!叉腰求夸夸!
謝“阿垠”和“52994945”小可為我灌溉的營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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