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天氣驟變, 狂風席卷著水浪拍打船。船室隨水浪急晃，周遭擺件隨著這陣晃滾落在地。

凌悶的船室里，明儀被謝紓扣在懷中。

明儀似在風浪中隨波逐流的一葉小舟, 被一陣又一陣的浪淹沒，卻無力抗衡。

外頭電閃雷鳴，驚雷落下, 又驚又懼，下意識瑟了下子。

謝紓倒吸了一口涼氣, 捉著的雙手。

“別。”他安明儀，抬手遮住的眼睛, “別怕。”

這場暴雨令明儀無所適從，陌生的環境令整個人繃了起來, 倉惶、驚懼又暗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別樣興味。

雨聲風浪聲回在耳邊，謝紓看著懷中的明儀, 想起那晚在偏殿看見時的樣子。

同樣的惶恐、怯、無助。似飛蛾撲火般撲進他懷里。

之后的事順理章, 別、順從，他接、占有。

遙遠的記憶催生出某種異常愫, 激得謝紓難忍悶哼了一聲。

外頭的雨毫沒有要停歇的樣貌, 晚來風急雨愈驟, 明儀聽著船帆“吱呀”搖擺之聲，思緒漸漸游離。

直至清晨, 一場雨畢，運河之上風平浪靜, 白鷺低飛。

明儀自船室的小木榻上緩緩睜開眼，抬手朝側去, 正好被謝紓抓了個正著。

謝紓捉著的爪子, 把連人帶被子扯進懷里。

船室的木榻, 又窄又小，兩人躺在一，地方很吃，迫使彼此親相。

謝紓想吻明儀，卻被抬手推拒。

夏的船室，悶熱粘，明儀又是喜潔的主兒，平素一日便要沐浴兩三回，運河之上多有不便，自昨日起到今早，明儀連簡單的洗也不曾有過，上粘得不行，忍不住埋怨了一句:“臟。”

“不會。”謝紓還是吻了下去。

待吻畢，出門替明儀備水。

謝紓出去備水的檔口，云鶯推門進來。見明儀還躺在木榻上，忙過去道:“婢伺候您起。”

明儀面上浮起一抹臊的紅，抬手攏了攏被子，遮住整個子，撇開頭道:“不必了，我自個兒來。”

“可……”云鶯還待再說，謝紓恰取了盆清水進來。

他對云鶯道:“你先出去，我來。”

云鶯看了看明儀，又看了看謝紓，似明白了些什麼，忙應了是推門離去。昨夜眠早，半夜雨又大，倒是沒去注意別的什麼靜。

殿下子貴，王爺整日同這般粘乎，恐是不妥。若是有了孕該如何是好？總得有些分寸。

云鶯本想提醒一句，可轉念一想，殿下期盼了這麼久，好不容易和王爺有了結果，如此這般篤深是好事。

如今瞧著，王爺應也是心悅殿下的吧？

夫妻之事也不好多手，只做好自己的本分，好好服侍殿下便是。

云鶯走后，明儀側目看向謝紓:“你幫我？”

謝紓擰了擰浸了水的干帕子，湊近笑道:“誰弄的，誰負責。”

明儀:“……”你還有責任心。

謝紓低頭:“抱歉，此多有不便，只能先用清水簡單洗，待上岸后才有地方沐浴。”

“勞夫人多忍一會。”

*

暴雨過后，沖散了些許夏悶熱。

明儀在謝紓替洗過后，閉著眼補眠。謝紓靠在離不遠的小桌旁翻著折子。

午后一室靜謐。

門外忽傳來幾聲試探的敲門聲。

謝紓抬眼朝門口去，紙門上倒影著一高瘦的男子影。

只聽站在門外的李，朝里頭人問道:“聞兄，可否出來一談？”

聞宴是眼下謝紓的化名。

謝紓翻折子的手微微一頓。

昨日李用“單羅”試人，在田秀才醉酒狂言時又引導，此人不簡單。

謝紓看了眼正睡的明儀，闔上手中折子，朝門外之人應道:“可。”

*

謝紓隨李去了船角無人之地。

李扶著船沿的木欄桿，朝江面去，良久長嘆一聲，直言對謝紓道:“聞兄不是布商吧？”

他說出這句話倒未出謝紓意料，謝紓只淡淡反問了句:“何以見得？”

李倒也坦誠:“聞兄和令夫人確實喬裝得很好，只一了破綻。”

謝紓:“哦？”

李告訴他:“是令夫人的絹扇。”

“說也巧了，李某曾有幸見過這柄檀香炳金線緙牡丹絹扇。這扇子雖瞧著簡單質樸，卻價值不菲，原本出自定州，后經由定州刺史之手，獻給了京里的貴人。”

“可這柄扇子如今卻在令夫人手上，想來令夫人便是那定州刺史著意討好的貴人。”

“這樣的貴人，自不可能嫁給一介布商。”

謝紓朝他側目。

李接著道:“您既不是布商，手上卻有通關文牒和戶籍，份自不簡單。”

雖不敢確定眼前人的份，但李也猜了個七八，退開幾步，朝謝紓行了一個大禮。

“昨夜聽田秀才提起新堤之事，某斗膽猜測您是為此事而來，故而一再試探，還貴人恕罪。”

謝紓沒否認:“你倒坦誠。”

李道:“便是我不說，貴人也早知我心思，我有何苦欺瞞。”

以眼前這位的手段，怕是等他下了船便能將他家祖宗十八代做過什麼，都查得一干二凈。如他敢有一欺瞞，只隨意吩咐一句，便能將他拿下置辦了。

李的確是個極懂分寸的聰明人。

謝紓深思片刻后，問:“你今日尋我過來，只為了說這些？”

“非也。”李道，“我是想告訴貴人——”

“張玉之冤。”

張玉，江南道眾商之首。亦是那個囤積居奇壟斷建材，致使新堤坍塌的“罪魁禍首”。

江南道一帶，依山傍水，資碩的同時，縱橫錯的江河及平緩的地勢，為經商造就了便利。

故而自古便有人言，此地一出大儒，二出富商。

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最初自江南道發家一批商戶，起家靠的是販賣木材、紙張、桐油之。

張家便是這其中之一。

而后生意越做越大，所涉獵的買賣也越來越多，歷經多年張家自山野無名樵夫搖一變了江南道一帶首屈一指的富商之家。

每一個行當都有領頭人，張玉作為張家掌事人，論人脈論財力皆屬一流，江南道一帶眾商戶以他馬首是瞻。

每年孝敬給府的冰炭銀便以萬計，張玉也因此結識了蘇晉遠。

這些年來，張玉為蘇晉遠斂財不在數。

說好聽點，臣民一心，說難聽點，就是商勾結。

囤積居奇壟斷建材一事，倒也不能說同張玉一點關系也沒有。只此事，若沒有上頭人授意，他一介商戶縱是再有賊心也沒那狗膽去做。

張玉早已是江南道屈一指的富商，何苦賭上命去賺那點子爛錢？

這其中自不了蘇晉遠的威利。

無論這事張玉是不是不得已而為之，他既做了，該擔的罪責確也該擔。

卻不想那蘇晉遠如此狠辣，棄車保帥，將張玉一家一百多口人一個不留全給滅了口，連剛出世三個月的嬰孩都不放過。

李對謝紓道:“不是張玉一家一百二十口人，所有與張玉有過集之人，都被蘇晉遠捉去嚴刑拷問。這意味著什麼，想必李某不說，貴人也猜得出。”

謝紓目微沉。

這意味著，蘇晉遠有把柄在張玉手中，張玉把這個把柄藏了起來，且至今這個把柄蘇晉遠恐怕還未尋著。

若謝紓猜得沒錯，這個把柄恐怕就是……

如他所預料的，李果然道:“商人一生有兩本賬。一本稱之為表賬，賬如其名，多是些做給旁人看的表面功夫。一本則是給自己看的，多是些不為人道的私，稱之為里賬。張玉與蘇晉遠來往多年，這里賬里頭記的，八就是貴人您需要的。”

“只不過張玉的里賬究竟藏在何，除了死去的他自己之外無人知曉。”

末了李自謙道:“自然，李某說的這些，待貴人到了江南道一帶，細查一二也能知曉。”

世間種種皆因利往。

張玉乃江南道眾商之首，正所謂亡齒寒，張玉一死，眾商人人自危。

這其中自也包括，祖籍金陵，家中世代以經營建材為生的李。

“若貴人有用得著李某的地方，李某定當盡力而為。”

*

與李談罷，謝紓回了船室。

明儀已起換了，此刻正翻著一本似賬冊的本子細看。

“瞧什麼呢？”謝紓走到跟前坐下。

明儀盯著賬冊未抬頭，回道:“先前義賣會籌的六萬兩銀子，已有一部分換資送去了江南道給災的百姓，離京前了空主持派人送了賬冊過來。這事是我提的，總得有個代。前幾日忙著整理行裝和趕路，都未來得及看，現下好不容易得空，我需得仔細看看。”

說罷，明儀撇開謝紓，繼續看賬冊。

謝紓難得被明儀冷落，靜坐在一旁看著。

見從頭到腳，連的眼睫都寫滿了“認真”二字，不一笑。

謝紓記得頭一回瞧見，是在一場宮宴上，只一眼讓人難忘。

倒不是因為的貌，而是因為吃點心，非要每塊點心上都有好看的花紋。

驕矜、挑剔且執拗，與他所奉從的一切全然相反。

謝紓靜默地端詳自己的妻子，他似乎很這樣仔細地看，仔細到連臉上細小的絨也不放過。

明儀翻過一頁賬本，抬手敲了敲因長時間垂首看賬本而發酸的肩頸。

謝紓遞了杯熱茶給:“先休息，一會兒再看。”

明儀接過茶盞應了聲“好”，長吁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捧著熱茶低頭抿了一小口，而后閉上眼小憩。

正閉著眼，肩上忽傳來被人摁的覺，輕有力。

明儀驀地睜眼，轉過頭對上謝紓的眼睛，一時愣了愣。

都還沒開口，他倒自覺幫摁上了。

這還是高傲無比的夫君謝紓嗎？

明儀抬眼打量他，眉目俊雅，神淡淡，一如往昔，沒什麼特別的，可似乎又有哪不一樣。

“在想什麼？”謝紓察覺到的視線，朝問了句。

明儀紅著臉搖了搖頭:“沒什麼。”

頓了頓只夸了他一句:“你摁得舒服……也難得那麼主。”

謝紓斂眸，視線停頓在明儀微微發紅的耳垂上。

三年前，在他告訴，他想尋個合適的妻子后，再也沒找不同的理由和他“偶遇”過。

直到大宴那晚在偏殿旁的小路上，他偶遇了昏沉異樣的明儀，看見被人帶進了偏殿，聽見帶進去的人私語。

“太后代的都辦妥了嗎？”

“辦妥了，喂了春宵度，趕人過來把事辦了。”

他站在不遠的夜幕之中，旁觀這一切。

在局里，他在局外。

然后他推開了偏殿的門，走進了這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