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寧正帶著一隊步騎，沿著開封的外城城牆行進。

開封城裡的鼎沸模樣，已經完全不在郭寧的眼裡。那些真人的王公貴族，或者開封朝廷的陳列儀仗，都只是一塊的。自有人負責去切割了，端上盤子來。

比如這會兒在城裡橫衝直撞的李霆，對此顯然興趣十足。郭寧遣了他的本部人馬若干，助他繼續立功。

郭寧本人則按部就班地調度人手，由外向地穩固控制城池。

首先易手的，自然是開封外城城牆。

開封外城倚靠當年宋國的建設，牆基寬達五丈六尺，牆頭足夠全副武裝的鐵浮圖騎士數人並馬而行，郭寧以鐵騎爲先導，沿途迫降駐守此地的兵將，而後繼兵馬隨行接管。

開封朝廷在武力上的窘迫，此時愈發顯無。縱然控制了百萬真人，可本族兵馬散在大金國的半壁江山，哪裡夠用？就算開封守軍裡頭，仍然有半數以上都是漢兒。

嚴格說來，這些漢兒加開封朝廷旗下的時間，比大多數真人兵將更早。他們有些是早年朝廷設在河南路的鎮防軍和糧軍；有些是開封朝廷擊潰紅襖軍，迫降的山東漢兒。遂王最初南下時，曾有意彌合真、漢人之間的矛盾，所以頗信重漢軍。

但隨著郭寧在中都方面立定腳跟，越來越顯示取而代之的勢頭，開封朝廷又必須依託真人，轉而將這些漢軍不斷拆分，並調出開封去屯田。

這樣的作，等於是在赤地表現猜忌，愈發引了軍隊部的裂痕。

而漢兒軍士們在過去的一年裡，不斷看到真人從北方逃亡，聽他們私下裡轉述郭寧的兇悍可怖，耳朵裡都要起老繭了。可是，既然這位周國公明擺著是衝真人去的，又與漢兒何干呢？

先前奧屯斡裡卜完阿排兩人率部出擊，爲了確保將士的忠誠度，竟然將漢兒盡數剔除在外，又臨時調了近萬人的真平民，用來填充城牆守。這樣的軍隊，全然沒法用來打仗。

兩個都尉死的消息一到，真平民盡數逃竄。

眼看定海軍的旗幟來到，漢兒將士們無不高聲歡呼，一批批地主降服，甚至不待定海軍派出軍接管，自家就殺了領兵的真人，把部伍安排得井井有條。

隨著天漸漸暗澹，許多漢兒將士打開城牆沿線的倉庫，主分派松明火把，更有大批兵將高舉著火把尾隨郭寧，以壯聲勢。

數以千計的火把將城牆照映得亮如白晝，又如一條火龍沿著城牆展龐然軀。而這種聲勢，使得城池外響應之人、降伏之人愈來愈多。

隊伍越過宏仁門，抵達外城東面偏北的廣澤門時，原本試圖通過此地逃亡的真人眼看形不妙，大都瘋狂奔去其它方向。

駐守此地的百來個兵丁提前把武甲胃之類都歸置到一，空手等待發落。而郭寧踏上城樓時，還有數人未及迎候，依舊站在墩牆垛口之後，向外眺。

倪一剛想呼喝，被郭寧止住了。

郭寧往垛口走了幾步，探頭張著，問道：“在看什麼？”

“沒路走了！”一名年輕的漢兒士卒全沒注意郭寧，快活地道：“外頭的真將校，有完從坦元帥在，還有完陳和尚……他們沒路可走啦！”

郭寧眺片刻，微笑道：“隔著這麼遠，你也能認出他們麼？”

士卒覺得郭寧口音有異，側看看。

郭寧這會兒只著灰戎服，並無儀仗隨行，傔從甲士們又都在外圈簇擁。士卒只當郭寧是哪裡奔來避的袍澤，隨口答道：

“往日裡他兩人管軍時，我見他們多了。這兩位，都還不賴，待將士們和善，自家也有本事，和城裡那些做的蠢豬大不相同。雖說後來真人來得多，榨得狠，他二人和咱們漢兒倒沒仇。”

“原來如此。”郭寧又問：“若周國公遣人招降他們，你覺得能行麼？”

那士卒皺著眉頭，想了想道：“這羣人要是想死，早就可以死了，耗到這時候，無非是因爲不想死……我看，只要給個由頭，招降他們不難。他們幾個能留條命在，我倒也樂意！”

郭寧哈哈大笑，拍了拍那士卒的肩膀：“小兄弟見識不差。”

他從垛口回的時候，完斜烈早就滿臉激地跪伏在旁：“多謝周國公！”

“不要謝我，該謝這將士，謝你兄弟日常名聲不壞。”

郭寧招來倪一，吩咐道：“你去一次，給他們個由頭罷！就說，出完陳和尚，便允許他們投降！”

倪一大聲領命。

廣澤門的城門還堵著，雖然已經調人來挪開土石，短時間裡沒法正常出。倪一有心在降衆面前抖威風，單手拽著此前真人逃亡時編結的繩索，翻躍出高牆，蹬了兩下牆，安然落地。

這是他前陣子和董進學的攀援之法，沒想到此刻用上了。

離開城牆數步，有走散的軍馬。倪一翻上馬，重重一揮鞭，戰馬吃痛，人立了一下，然後便是蹄向前，頃刻間越過護城河水淺之，直衝向真將校聚集之地。

整一套作乾脆利落，城門上頭好些將士大聲喝彩。隨同郭寧行進的，還有宋國的趙方，和隨行的十餘名宋軍將校。他們當然也看到了倪一的炫耀，孟共當即冷哼一聲，而他的父親孟宗政和扈再興等宿將，無不懷著敬意，看著倪一單騎直。

城下零散的真人尚有許多，看到他這副勐惡來勢，無不風而逃。

前行百數十步，就到金軍垓心。

原來金軍且戰且退，到這時許多傷者不得救治，都已經散躺靠在地，鮮流得到都是，就連幾個將帥也都周浴，站得踉蹌。

倪一倒也生出一點敬意，當下勒馬停步，按著郭寧的吩咐，呼喝過了。

不得不說，那士卒眼真準。

這臺階一旦給出，好些金軍將帥面喜，人人呼喝著：“完陳和尚在這裡！”，

轉頭就將之推擁了出來。

倪一正待驅他回報，不曾想那完陳和尚忽然狂吼，喊著喊著，眼眶裡綻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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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廝瘋了？喊什麼呢？”

完陳和尚嗓音嘶啞，倪一仔細聽了聽，才知道他在喊：“國破、兵敗，惟有死耳！我不投降！給我刀，讓我戰死吧！”

“嘿！”倪一當場驚了。

一個渾是傷、半死不活的人，還有這樣的決心？

周國公確實答應了完斜烈那廝，可當時誰也不知道，一個窮途末路之鬼，面對著周國公高擡貴手的恩，還敢這樣作死！

不待周圍幾個真將校慌張勸解，倪一已經從腰間拔出短刀，扔在完陳和尚面前。

完陳和尚拼命喊著，掙開抓住自己手臂、肩膀的好幾雙手掌，擡眼看看倪一。他渾都在打晃，舉起短刀的手一直在發抖。他張了張，想要再說什麼，但嗓子已經徹底嘶啞了。

倪一倒能猜出他的意思，沉聲道：“我乃周國公帳下親衛統領倪一！你不是死在無名之輩手裡！”

完陳和尚的臉上出了笑容，他一個箭步向前，持刀挑向倪一的腹。

若在他力充沛的時候，這一下挑刺威力巨大，但這會兒他全無力道，作遲緩異常。

倪一都懶得撥馬避讓，直接翻手摯出大斧，橫向揮格。一聲輕響之後，完陳和尚手裡的短刀已然磕飛在半空。

大斧順勢兜轉，帶著惡風直取完陳和尚。

完陳和尚知道自己本無法避讓，只來得及兩眼怒瞪。卻不料那鐵斧勐地一轉，寬大的斧背取代了鋒刃，正正地砸在他的脖頸。

完陳和尚眼前一黑，當即暈倒。

倪一俯看看，有些遲疑地問道：“還有氣吧？我可留了力的，沒下死手。”

完從坦和移剌阿同時撲上去，去探完陳和尚的鼻息。

“他沒事。”半晌之後，兩人鬆了口氣：“這位倪統領，我們乞降。”

大金興定二年，大宋嘉定九年，金宋兩軍匯聚開封，共討叛臣。

自定海軍出，在南京路、河東路、河北路等地連續鏖戰不下十餘場，先後殺死都監、都尉、元帥以上的敵人二十餘人，殲滅敵軍不下五萬。

待到開封城下決戰，遂王南下經營數載，從百萬真人裡糾合的十三都尉銳盡數潰滅，只一日裡，連同開封城自相擾廝殺的死者，總數又不下五萬。城池外，流河。

過去兩年裡，近百萬真人南下開封，以至於開封朝廷百司用度，三軍調發，一人耕之，百人食之。到十三都尉分立，軍戶減去冗濫後仍有四十二萬之衆。但其中能夠挽弓廝殺，備膽勇的，不會超過三分之一。

最終這些備膽勇之人，又大半死在疆場，開封城外響應完從坦的乞降之人，不過兩千出頭罷了。

由此，這個曾經以強大武力橫行天下，進而專制域中的民族，失去了他的武力憑藉。中原地帶真人的嵴樑骨，被徹徹底底的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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