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澄寧愕然。
時人好風雅,在京城每天聽得最多的就是誰誰的才學最好,誰在當年金鑾殿上風無限。大魏有三大以文墨代代相傳的書香世家,姑蘇謝氏,金陵韓氏,淮吳氏。
姑蘇謝氏和金陵韓氏自不必說,四大百年世家之二,家族史比大魏國史還長,雖說隨著近幾十年來君權的收攏,于朝野之上已經逐漸沒落,但數百年的傳承,其族中無論男無一不是棋琴書畫樣樣通的絕手。
他們不比荊州高氏族大勢大,祖上世代居權臣之列,但卻是極為難得的清流族,族人品溫良清貴,在治學與才藝上更是佼佼者,人才輩出。
至于淮吳氏,算是一門后起之秀,并未有王謝的源遠流長,但祖上傳下來的教養子孫的規矩極為嚴格,那種清規戒律都快趕得上庵廟了。照理說吳存章能在他這一輩中穎而出,當是極出的才是。怎麼會是如此鉆營取巧之輩?
“聽聞此人還是當年二甲前十,科考總做不了弊吧。”
邢夫子扯了扯角道:“因果回,報應不爽,我當初也是這麼想的。沒料到圣上那個時候制衡外戚,培養自己的新貴純臣,特意扶起了幾個有家勢的進士,反觀那些才高的寒門書生,全被在了后頭。”
“進士科乃是為政取士,圣上如何取,亦是為了社稷,我心里明白,可我就是過不了心里那道坎。我忘不掉我那友人自縊時的眼中的不甘與恨,忘不掉十年寒窗時的艱辛與苦楚。我們一輩子辛苦仕,為的便是一展抱負,為國為民,沒想到終究只是淪為權貴博弈的犧牲品。”
“先生我活了大半輩子,哪怕一朝金榜題名,骨子里依然是個貧賤種子,始終沒有忘記自己寒門的出。因此不平,因此不甘,故而,去也。”
邢夫子一笑,將茶水一飲而盡。
許澄寧很了解他的耿直脾,黑是黑,白是白,為了促一件事,便要通過歪曲另一件事來實現,然后所有人都在附和點頭,裝聾作啞,自欺欺人,這是邢夫子萬萬做不到的。因為折不下這脊梁,便放棄了大好前程,屈居偏鄉做教書匠。
許澄寧并不覺得邢夫子有過,心中十分佩服,便起禮拜道:“先生若是為,必是清。尤其能做得一名鐵面史,清廉板正,讓陛下恨不能咬牙吮卻又不得不忍氣吞聲的那種。”
這話半是調侃半是夸贊,史從來都是以死諫為榮的。邢夫子輕笑了兩聲,輕輕拍在的腦門上。
“對了先生,學生還給您帶書來,”許澄寧從隨的包裹里掏出幾冊子素面的書,“這是閣老大人珍藏的舊書孤本,我去他家拜訪時翻閱了幾本,這是我默下來給您的。明宿老先生傳世之作只有三卷,閣老家竟有其后人整理的手稿,著實難得。”
邢夫子就笑瞇了眼。有個過目不忘又門路通廣的徒兒就是好,足不出戶就能看到許多被箱底珍藏的孤本。他連連道好接過去翻看,師生倆便就著書冊討論起來。
邢師娘帶著李茹買菜回來,遠遠就聽見師徒倆在書房里扯著之乎者也,便笑道:“又在掉書袋了,別理他們,咱們做飯去。”
邢師娘是個隨和又健談的人,只這一段路的功夫,李茹就與悉了起來,幫著拎菜拎,微微笑著一路聽說話,一路走到廚房。
“你和澄寧是怎麼認識的?村子里那樣多的姑娘,小南怎麼就只相中了你呢?”
邢師娘笑瞇瞇地問起小夫妻倆的曖昧之事,李茹不好意思地低頭。
“我、我們兩家是鄰居,我爺爺十分喜歡南哥哥,小時候南哥哥時常過來串門,慢慢就悉上了。”
邢師娘笑彎了眼:“定是你待他好,他就一直記著你。小南是個識好歹的孩子,你待他有一點好,他就回你十分。如今他出息了,你也嫁給了他,從前的苦楚都過去了,往后呀,日子只會越過越好!”
“人吶,命都苦,要麼先苦,要麼后苦,有的是貧賤的苦,有的是榮華富貴才會的苦,誰都是一樣的。男大當婚,大當嫁,可若遇不上一個好郎君,寧可終生不嫁,也別讓人禍害了自己。”
見李茹盯著自己看,邢師娘笑著解釋道:“是我一個手帕,年輕時聽了男人的花言巧語,不肯聽我的勸,輕易許了終生,后來那人卻轉頭攀上了個莊頭家的閨。心灰意冷之后,又嫁給一個鰥夫做續弦,替人養了一群養不的白眼兒狼,任勞任怨,任打任罵,才三十歲,人就沒了。”
邢師娘語調平平,臉上卻沒有笑,看李茹一臉驚惶,忙又笑道:“哎,我話沒說完呢——這說的是嫁不得良人的,愿不嫁;可若是遇到了良人,便是豁出一切也要嫁!有一個好的夫君,這輩子就會好啦。”
“你別看我那老頭子,整日板著臉,滿酸腐氣,可他待我好。當年,我陪他一路考到京師,中了進士,他沒想過要棄了無點墨的糟糠之妻,也沒想過三妻四妾,還是像原來一樣,我做飯,他給我燒洗澡水;我小日子到了,他給我煮紅糖姜茶;每次出門,都會帶點我吃的零回來。”
邢師娘臉龐圓潤,角帶笑,眼角臉上雖早有歲月的痕跡,卻是慈溫,一看就是生活得極安逸幸福的人。
“人吶,日子過得好不好,不是看有沒有仆婢伺候,用不用勞累干活,銀子花不花得完,家里門第高不高,而是日子有盼頭,夫妻兩不疑,家宅安康,這便足夠了。”
李茹十分容:“夫子待師娘真好!”
邢師娘像個小孩一般呵呵笑,然后道:“傻孩子,小南待你難道不是?他呀,跟老頭子一個樣兒,都是心眼兒純的人。小南還好些,他頭腦聰明,沒有老頭子的迂腐氣,你只要記得,夫妻同甘苦共富貴,有什麼事一塊兒承擔,也千萬別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往后啊,有的是你福的時候。”
娘兒倆一邊說話,一邊把飯做得了,一一擺在了飯桌上,然后邢師娘進屋把還在喋喋不休的老頭子給拎了出來。
“吃飯了!還在叨叨!”
邢夫子好脾氣地呵呵笑,拉許澄寧坐自己旁邊。午飯很家常,蒜蓉白菜、蔥拌豆腐、蘑菇丁、豆角炒,一大海碗粟米粥,一盤子白餅,并一小碟辣腌菜。邢師娘手腳麻利地給每人盛了一碗粟米粥,然后從丁里翻了翻,夾出一只不大不小地來,放到了李茹碗里。
“阿茹是新婦,初來乍到,合該多吃些!”
李茹臉紅,小聲地謝過師娘。
念及李茹長這麼大第一次真正走出小山村,許澄寧吃過飯帶出去逛府城的街道。只要是買得起的小玩意,許澄寧都給買,買不起的,許澄寧就給講,小到蔥花餅子怎麼烙大到城墻怎麼建造,許澄寧都能一一娓娓道來。
李茹臉上掛滿了笑:“跟南哥哥出來一趟,好像連人都變聰明了。”
許澄寧笑道:“阿茹本來就不笨,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以后看得多了,你就會懂了。”
忽然,差押著囚車自路另一頭而來。
“讓一讓讓一讓!人犯游街了!”
街道中間讓出一條道,一架囚車轱轆轆走過來,無數爛菜葉子砸向車里的人,那人披頭散發,青黃皮,仰著頭,眼睛瞪得仿佛要裂開,蒼白的手抓住囚車的木條青筋畢。
許澄寧定定地看著,聽見邊有人道:“這個喪盡天良的狗東西!不知道拐了多好人家的兒!老天有眼!總算把他給抓了!”
“這種人活該下十八層地獄!讓他下輩子連只豬都當不!”
許澄寧笑笑,跟上了囚車。
牢房里暗無,牢犯散發著帶熱氣的臭味,嗷嗷地哼著。
許澄寧走到一間牢房前,了一聲:
“黃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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