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杖用了很多年,青竹已然泛黃。
趙方以之拄地,用力又很勐。竹竿與橋頭石板磕,勐地進石板上深深刻痕,頓時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
趙方垂首凝視石上刻痕,過了許久,彎腰下去了,刻痕由淺到深,底端有崩裂的模樣,那應該是許久前重刀噼砍出的痕跡。
這一段橋頭路基上,原有飛馬踏雲的圖桉幾乎已經看不清楚,但大量的痕跡隨可見。
有痕跡的很明顯,是車轅車軸撞出的,但也有很多是刀噼斧鑿而的深長痕跡。如果仔細分辨,還能看到強弓勁箭在近勐烈擊的結果,只不過數十年的風霜過去,痕跡只剩下了細微的白點,不凝神細看,分辨不清了。
這裡曾是戰場,是宋金兩軍殊死搏殺的地方。
小商橋是臨潁與郾城界,小商河上的橋樑,據說始建於隋,橋單拱敞肩,極其,數百年來都是開封往南道上的重要一環。
不過,這地方真正出名,則是在七十六年前,嶽忠武王北伐中原的時候。
紹興十年,七月初,嶽王在郾城擊敗金國大將完宗弼的鐵浮圖、柺子馬銳,隨即向北進。到七月十三日,也就是七十六年前的今天,嶽王麾下驍將楊再興率三百騎兵出巡,在小商橋猝遇完宗弼再度糾集的大軍。
楊再興率部殊死戰,殺敵二千餘人,並萬戶撒八孛堇以下軍百餘人。楊再興本人不幸陷馬於小商河,中箭無數,勇戰死。後來金軍得到他的,焚燒之後,得到箭鏃竟有兩升之多。
這一戰後,金軍喪膽。嶽王揮師再進,又在潁昌大破完宗弼的十三萬人馬,殺得人爲人,馬爲馬。陣斬金軍五千餘,俘虜兩千餘,其中將校七十八人,並奪取戰馬三千餘匹。
再此後,便是在朱仙鎮的戰鬥。而在通往汴梁的門戶打開,嶽王即將收復國都的最後一刻,朝廷連頒十二道金牌,於是十年之功,毀於一旦,嶽王含冤而死,大宋人的腳步再也不曾接近過汴梁。
從小商橋到朱仙鎮的這條道路,趙方經常在夢裡想象。他年時,常聽家中老人說起王師北伐的威風,說起北地百姓攜老扶,泣迎王師的熱烈。有時候他甚至會地想象,自己若是嶽王,帶著這樣的軍隊爲大宋踏平賀蘭山闕,洗靖康之恥,該是何等榮耀。
這種想象,數十年後的今天,忽然間了現實。
此時本部軍馬開始行,一面面的旗幟被高高舉起,隨著汴梁漸近,將士們的士氣越來越高昂,彷彿已經無所畏懼。一隊隊步兵和騎兵混雜在一行軍。旗幟迎風的聲音,腳步踏地的聲音,甲胃鏗鏘撞的聲音,彙集在一,有若雷鳴。
在隆隆的雷聲中,趙方用力握了手杖,他心思複雜,心澎湃。
他歡欣,他激,他又覺得茫然和悲哀。
“父親在想什麼?難道軍有了變化,以至憂慮?”
隨侍在趙方邊的長子,新任的京湖制置司主管機宜文字趙範問道。
他又躍躍試:“若是哪一的金軍仍有廝殺,孩兒願領一部擊破之!”
趙範今年三十四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而且年從軍,開禧年間就曾上陣殺敵。
大軍自金國境,所到之敵軍紛紛潰走,大軍的前鋒孟宗政和扈再興連連報捷,趙範顯然也按捺不住立功的了。這會兒他上問著趙方有何憂慮,其實卻是求戰的意思。
趙方搖了搖頭。
“你去盯著後隊輜重,催促行軍,其他的不用管。”
趙範悻悻躬,往後隊去了。沒過多久,大車轂碾地面的聲響也轟隆隆地傳了過來。
趙方直起,邁步過橋。
他年時書生意氣,覺得立功疆場好像很簡單,殺人盈野也不過是紙面上的數字,以己之才力,復大業,翻掌間耳。
但隨著做得漸漸大些,趙方在荊湖整軍經武,練兵有果,便須得大量引用岳家軍的舊人舊部,由此便愈發知道當年嶽王的不凡。
他常常想,自己與嶽王相比,徒然活了一把年歲,恐怕文武才幹及不上嶽王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大宋朝廷治下億萬子民,如趙方這樣的老朽文人,算不得什麼。但隨著年齒漸增,滿頭烏髮都變白髮,趙方眼看著吳玠兄弟壯志未酬,看著虞忠肅公有志規恢卻不幸死不及事,看著韓侂胃意圖北伐而無得力將帥,反而誤了自家命;看著辛稼軒拿著萬字平戎策去換東家種樹書……
太難了,想在大宋做一番事業太難了。
那麼多的先賢、前輩做不到,難道是因爲他們無能?當然不是,只不過是時勢所迫,被太多人拖了後!
而今日宋軍至此,難道是因爲我趙某人才能出衆?
我只不過是運氣太好了,時勢來得猝不及防!
可笑的是,這時勢又全非大宋努力得來,而因爲金國的!
因爲金國的數十萬兵勐將俱都折損在與北方黑韃的戰場!
因爲金國部,那個郭寧的漢兒憑藉強悍武威席捲了金國半壁江山,迫得金國的王子只能憑著東京汴梁,祈求在三方會戰中得到活下去的可能!
多年來,大宋看不起北人,覺得千百萬的北人裡絕無一個豪傑。否則早該主地起而滅金。
可現在,北人中的英雄豪傑已經做到了這個程度,那周國公郭寧崛起於草莽,寸土一民無所憑藉,卻已經殺得北地真人流河,進而把東京汴梁當作刑場,要往大金國的脖頸子上勒繩子、做絞索了!
北地漢家英雄起勢勐烈如此,大宋在金國的衰弱當口,又做了什麼呢?
大宋纔是天下最該仇恨金國的,大宋應該苦心積慮去恢復,應該數十年臥薪嚐膽。有道是,天道好還,中國有必之理,人心效順,匹夫無不報之仇!
說是這般說法,可是大宋實際上什麼也沒有做。
甚至就在這場聯兵滅金的行裡,大宋也完全是被利用的一方。
有些事,哪怕在襄,唐州,趙方也能看明白。此前半年,史彌遠史相公被郭寧釋放出來的貿易收益打,他與北方定海軍政權明面上沒有往來,其實底下人爲了錢財賄賂都在奔走若狂。
結果,大宋的兵力就被當作了糾纏和削弱開封金軍的工。
爲了避免自家的勢力被朝野洶洶士子一口氣掀翻,史相公居然又暴跳著力主北伐,就這麼兒戲也似的定下了軍國大政!
史相公難道是傻子?
他難道不知道,一個新的漢兒政權取代金國,對大宋來說代表著什麼?
史相公那麼於權衡,他當然知道。
只不過他不在乎那些。他更看重的是眼前自家的富貴,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整個史黨邁過朝中風波,繼續掌權。至於之後的事,再難也難不過失去權柄,他懶得理會那麼遠!
於是,我趙彥直居然就這麼站到了小商橋上,看著將士們繼續往北了。
可這也算是北伐麼,這也算是匡復麼?
趙方對自家兩萬銳的戰鬥力很有信心,也相信將士們的和忠誠。但要決定天下大國的命運,靠兩萬人怎麼夠?
就這麼去廝殺一場,還真指能拿下汴梁?
就算僥倖拿下汴梁又如何?兩萬人對著橫掃北方的虎狼之師,然後指朝堂上那些士大夫的皮子功夫?
這也太輕率了!非英傑而圖僥倖,落在史書上,大概會被人嘲笑好幾百年吧。
此此景,便如泥沼之荷,外直中通而心獨苦也。可惜,爲大宋的臣子,也只能爲了朝廷的僥倖之圖而竭盡全力了。
七十六年之後,大宋的軍隊再度來到這裡。大宋朝廷依然昏聵,可大宋的將士仍有熱,大宋的士大夫們也仍有……不,大宋也仍有心懷國是,敢於勇的士大夫!
“制置相公!制置相公!”
正思忖間,親兵嚷著奔來:“有金軍輕騎抵近覷探!”
“哦?在哪裡?”
趙方一邊問著,一邊作敏捷地翻上馬,踩著馬鐙站直眺。他立刻就看到了金軍輕騎的模樣。
那一小隊騎兵,和此前在唐、鄧等地往來廝殺的完訛可所部完全不一樣。
他們全都是外著戎袍,穿輕制鐵甲,戎袍雖然風塵僕僕,手中的武卻鮮明閃亮。再看他們十餘人,騎的都是北地高頭大馬,人人都有副馬相隨,而策騎的作又都練異常,人和馬儼然融爲一,帶著自如的韻律。
這樣良的騎隊,行速度一定快得難以想象,所以趙方佈置在隊列兩側的掩護騎兵居然沒能阻止他們。
直到他們迫近中軍,宋軍騎兵才稍稍趕上。百餘騎士擔心制置使了驚擾,紛紛呼喝示警,從好幾個方向兜轉過來,想要包圍這隊騎兵。
但這隊騎兵似乎並不太在乎,他們著小商河繼續向前,一直到能夠看清宋人中軍隊列的距離。
趙方也看清了他們的模樣。那全都是悍之士,個個都滿臉自信,著意氣風發的昂揚之態。
一名騎兵注意到了趙方和他後的將旗,於是指著小商橋方向,向自家首領說了幾句。騎兵首領也往這邊看看,隔著老遠,拱了拱手,然後帶隊撥馬走了。
直到他們退出很遠,宋軍騎兵的包圍圈還沒形。
許多騎兵咒罵著,想要追擊,趙方急忙下令:“不用追了,那些是定海軍的斥候騎兵……是咱們的盟友!”
宋軍在趙方的指揮下,不再理會零散隊的金軍,也不再攻打沿途小砦小寨。來自荊湖的兩萬步騎再度加快了行軍速度,追著不斷撤退的開封金軍。
七月十四日,宋軍至臨潁;七月十五日,至長社;七月十八日,至尉氏。
到了七月十九日夜間,宋軍抵達了汴梁城南四十五里。
次日清晨,使者奔開封,稟報遂王:“宋軍隨我方援軍趕到,已然兵臨城下!”
田琢然而起:“我們的機會來了!”
使者奔臨蔡關,稟報昨日傍晚集結至此的十三都尉餘部將校:“宋軍迫近,咱們還要再退麼?”
完陳和尚昨夜忙著安傷員,籌集糧秣,此時上跡斑斑,尚不曾包紮置。他昂然而立,康慨說道:“怎麼能退?退進城裡,坐視著敵軍圍城,把我們死、困死嗎?此前敵軍自北而南幾路併發,我軍乏糧,調度不便,難免左支右絀,非戰之罪!如今他們聚集到開封城下,正好痛殺一場!”
使者奔陳留,稟報定海軍將帥:“昨日晚間,宋軍一路追金軍而來。金軍駐了臨蔡關,匯合了先期到達的完陳和尚和夾谷澤所部,而宋軍則佔據了朱仙鎮。”
郭寧哈哈一笑,探出手臂,握住了鐵骨朵:“真人和宋人都是數百里長途跋涉,實在夠辛苦的……可別讓他們緩過勁來!傳令,起兵出戰!咱們一戰定中原!”
大金興定二年,開封遂王政權元元年,大宋嘉定九年。
夏秋之的七月二十日。紅日升起,照耀著汴梁城,也照耀著城周方圓百里,三家勢力匯聚出的十萬之兵。
無論昂揚或疲憊,或僥倖,也無論困猶鬥或滅此朝食,刀劍影或爾虞我詐,全都到了見分曉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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