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通州到中都,水路有通濟河漕渠,而陸路則與漕渠平行。這五十里的水程,同時也是中原財富匯聚中都的必經之路,所以完承暉年輕時來此,曾見河道上帆影遮天,岸旁的縴夫如蟻聚。
但從承安年間起,朝廷部的鬥爭愈來愈激烈。皇帝和宗王鬥,真軍事貴族和漢兒員鬥,漢兒員部,又有所謂“君子”和“小人”之爭。鬥到最後,比較悉政務的員在政治站隊方面大抵是疏忽的,於是一個個的都倒了黴。在完承暉的印象裡,當時的都水監丞張嘉貞就被扣了個罪名,喚作“雖有幹才,無德而稱,好奔走以取勢利”,然後被一腳踢出了朝廷中樞。
從此以後,朝廷就再也不管治水的事了,黃河氾濫、漕河淤塞都隨它去。連接通州和中都漕渠,上承金口閘來水,倒不至於淤塞,問題是水量越來越而水勢甚急,水運很快廢弛。於是從通州到中都的運輸,改用陸運,大安年間,這兩地之間日常調集的民伕多達六萬人,轉運車輛也在萬數上下,道路上的商士民肩接踵。
這種繁榮,較之於當年的水運興盛,已經是大金國裡衰弱的結果了。但就連這種繁榮也沒有維持許久,大安三年以後,大金和蒙古的戰爭愈演愈烈而屢戰屢敗,中都周圍數次遭逢戰火。
完承暉從通州到中都,沿途只見荒廢的房舍、被片斫去的樹林、被燒燬的堡壘和營地,遠野地裡更有流民小心翼翼窺探,遠犬吠此起彼伏。這要不末世景象,完承暉都不知還能怎麼形容。
他雖被形勢所迫,不得不去中都向郭寧服,心裡卻很明白,這個掌控強大武力的漢兒驟然崛起,對應的便是真人的政權漸漸分崩離析。
蒙古軍有多麼可怕,真人再清楚不過了,而郭寧能夠連續幾次打敗蒙古軍,就證明了他的武力足以碾整個大金。今後郭寧和吉思汗之間或許還要再分高下,大金國的政權卻多半是要到頭了。
接下去的事,無非是退場的時間早點或晚點,無非是爭取面退場,看看真人手裡的政治資本能不能換到一點東西,免得兩方的矛盾發,引起流河罷了。
而郭寧之所以能夠迫自己主去見,便是因爲料定了自己絕不會放過這個爭取最後一點面的機會。
每次想到這裡,完承暉的心都很不好,更不知道用什麼樣的態度去見郭寧。於是,他行進的速度就不算很快。走一陣,他就駐足停留,看看景,結果荒殘眼,越看就越加的不舒服。
第二天早上,騎隊距離閘河大營還有十餘里,偏偏又撞上濃雲四合,將有驟雨。這幾年天時不正,中都附近乾旱許久了,下雨自然是好事。但行程被耽擱,又讓完承暉平添了許多鬱悶。
好在路旁能找到不廢棄的建築,其中有一座規模甚大的酒樓,正好騎隊避雨歇息。完承暉和部下們催馬過去,沒多久雨水就嘩嘩而下,雨勢還真不小,就連漕渠的水面也眼可見的高漲起來,完承暉站在窗邊怔怔地看著,不到兩刻,堤壩側好些乾涸的低窪灘塗都已經被河水覆蓋了。
他正在心思紛的時候,時常走神,等到轉回來,嚇了一跳。
原來酒樓的這一層,短時間聚集了許多避雨的行人。這些人大都形貌幹練,而且明顯是騎馬趕路來的,可完承暉從通州過來,一路上又並沒見著同行的人。而且他們雖然聚集,卻又個個屏息凝神,好像不敢打擾誰一樣。
好傢伙,我可認出你們來了!這是特意來看我的好戲嗎?
完承暉從章宗皇帝的近臣起家,年時以博通經史出名,管過刑案司法,管過錢糧轉運,管過民政,在朝中制過兩任皇帝的寵妃和幸近,當過徒單鎰的政敵。後來轉軍界,與南朝宋人打過仗,打敗過山東的民變,也是第一位行省縉山的大員,結果和完承裕一起在野狐嶺喪師數十萬。
這幾年真人的名臣宿將陸續凋零,有的幾個後起之秀又都在南京的遂王駕下。偌大的中都路里,虎高琪叛、僕散安貞死,僕散端又年邁不能理事,如今夠資格作爲真人代表的重臣,好像也只有他了。
雖說他從沒真正到過朝中權臣的地位,但幾十年宦海浮沉,見識很廣,眼裡不摻沙子。
這形有古怪,他頓時反應過來。原來是中都城裡這羣狗東西,一個個的都不敢出頭,非要等著我出頭,又害怕我賣了他們,特意來盯著,唯恐錯過什麼蛛馬跡哪!
換作往日,完承暉定然要讓護衛們把這些人抓起來痛打,讓這些人背後的主子個黴頭。但現在,他滿懷愁腸而又束手無策,就算明知有古怪,卻一點也沒有理會的心思。
當下他只往自家隨從們佔據的一套桌椅落座,取了隨的皮囊喝水。邊上護衛首領反倒有些張,手裡按著刀柄,不斷地掃視四周。
“都監,等到雨小些,咱們立即就走。”護衛首領輕聲道:“這些人一直在地覷看咱們的,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不用張。”完承暉嘆氣:“咱們一旦啓程,他們立刻就會跟著。所以早點晚點走,並沒有意義?他們你看看靠門邊那一桌的,不是僕散端的兒子,宿直將軍僕散納坦出麼?他們多半是潛出中都,特地來迎我的!”
“這……”護衛首領皺眉:“這是爲何?”
“他們是想看看,我會不會做大金國的元天穆呢……”
完承暉的嘆氣一聲接一聲,彷彿苦水倒不盡:“虧得他們好意思,讓我這六十多歲的老兒辛苦!怎麼,我要是做了元天穆,難道他們還能捧出個元子攸來?”
剛說到這裡,忽聽側後方有個年輕人問道:“元天穆是誰?元子攸又是誰?這兩個名字,聽得耳。”
廢棄的廳堂裡很靜,除了外界風雨嘩嘩,衆人幾乎不言語。完承暉的話聲很輕,大家卻都聽得見,這年輕人的聲音,衆人也都聽得見。
因爲方纔大雨,衆人都趕時間,是哄哄涌進這廳堂的。進來以後又都盯著完承暉,還真沒人仔細看看廳堂裡都有哪些同伴。忽然聽到有人沒輕沒重地言語,所有人都轉過去看。
只見廳堂靠側的一片,坐了不下三五十剽悍護衛,個個都材高大,背挎弓弩,腰帶長刀。這些人顯然是在大雨之前就已經在這裡歇腳的,真貴胄們派出的代表於路行來,並不曾見過他們。
在護衛們簇擁下的,便是方纔發話的那個年輕人。
這年輕人問過,邊上又有個鬍鬚濃的高大書生解釋道:“元天穆乃是北魏末年,與爾朱榮同黨的元氏宗族重臣,當過上黨郡王,權傾朝野。元子攸就是被爾朱榮捧起的北魏孝莊皇帝,後來他殺了爾朱榮和元天穆,自家則被爾朱兆縊死。”
年輕人拍了拍額頭:“對,對,想起來了。這一段史,咱們前幾天聊過的。當時我就說,爾朱榮是契胡酋長,本族人才匱乏。所以其勢力急速擴張的同時,不得不仰賴元魏朝廷,用元天穆爲兩家的中人。”
說到這裡,他笑了兩聲:“哈哈,哈哈。我們定海軍對大金的朝廷,卻沒什麼仰賴可言,有沒有一個元天穆,其實並無所謂。”
話說到這裡,誰還不知道他的份!
廳堂裡那批真貴胄的代表嘩啦啦地站了起來,有人頂著大雨往廳堂外跑,有人直接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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