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轆轆, 碾過泥濘。

寒風時時掠窗而來，倪素將淺發繞到耳后，淺淡的霧氣繚繞在側, 逐漸凝一個人的形。

倪素看著他放在膝上的手，片刻, 手去握, 大約是因為的掌心溫熱，徐鶴雪回過神，抬起眼睛。

倪素又往他邊挪了挪，在馬車前行的雜聲掩飾下，湊近他, 聲音放得很輕“家好像沒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嘉王進宮后不久, 道路兩旁的軍撤去, 倪素佯裝忘了重要的東西在太醫局, 與趕車的宦說要再回去拿一趟。

回太醫局時，正好遇見幾名醫正匆匆地出去, 狀似不經意地詢問了一番正堂里的局生，才知道那幾名醫正是去重明殿給嘉王殿下治傷的。

“你”

倪素正再說些什麼, 忽然一頓, 垂下眼簾。

殷紅的珠，懸在他的腕底。

在太醫局中忙于打探嘉王的消息, 也沒有顧得上看自己的袖子邊有沒有淡霧一直相隨, “你去哪兒了”

“政事堂。”

徐鶴雪在皇城雖不能聚形，卻能聽能看，“我聽見有人提起蔣先明，說他昨夜也見過家，雖不知他到底對家說了什麼, 但他一走，家就準了黃宗玉的奏疏，增派軍保護永庚。”

“你覺得他說了什麼”

“爻縣。”

徐鶴雪簡短兩字，倪素立時反應過來，“這就說得通了。”

倪素與周說過“兩頭使力”的話，貴妃與魯國公翻臉，非只因為與徐鶴雪借著銀針與王醫正這兩件事來離間他們，還因為周故意命人國公府往爻縣運藥材一事。

貴妃一旦生疑，便了周的圈套，的人無論怎麼查，都在周的眼皮子底下，最終查出來的，也都是周想讓知道的。

貴妃不能以此事跟家吹枕頭風，因為是婦人，絕不能議論政事，何況這還是捕風捉影，沒有證據的事。

但有一個人，卻名正言順地擁有“風聞奏事，不證據”的權力。

那便是史中丞蔣先明。

周背后是當朝宰執孟云獻，孟云獻將此事給蔣先明，而依照蔣先明的子，他未必會將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家，畢竟魯國公是宗親，他也許會先查清楚國公府送去蓉江府的是不是藥材，若不是，那麼那些東西又是否送到了爻縣。

蔣先明也不是什麼新黨舊黨，誰都知道，他就是一個孤臣，是家親手送到那個位子的孤臣。

為了大齊的江山社稷，他一定會與黃宗玉做一樣的選擇保住嘉王。

蔣先明只需要不經意地在家面前提一下那個很有可能被家忘記的，太祖一脈的子孫，一個姓趙的縣丞。

這相當于給家提了一個醒，若貴妃生，江山社稷難道要予太祖一脈

嘉王到底是太宗一脈，他才是與家更近的親。

家并非是因為一個養子的孝心而饒恕他抗旨的死罪，而是比起在爻縣的太祖脈，他更愿意讓嘉王繼續待在云京。

“昨夜，我聽見他讓我們停下，”倪素用繡帕拭他的手，“即便你們好多年沒有見過，彼此音容已改，但我覺得，他是因為覺得昨夜救他的人像你，才會那樣。”

殷紅的跡沾在繡帕上，細微的瑩塵閃。

倪素抬起頭，“我覺得，他從沒有忘記你。”

外面趕車的宦似乎聽到了幾聲模糊的低語，他偏過頭，竹編簾不易被風吹起，他不確定地問了聲“小娘子，你在說什麼”

“我說今天真是冷。”

倪素向竹編簾外，年輕宦的影。

彌漫的雪意幾乎刺得宦臉頰生疼，他長嘆一聲，“是啊，今年這冬實在不好過，老天爺狠心吶”

南郊別苑是太祖在位時所建，太宗時，用作收容太祖嬪妃的地方，歷經好幾位皇帝，到如今別苑里什麼貴人也不剩下，統共也沒修葺過幾回，昔日雅致風流的園林，如今已是荒草叢生，而冬日雪重，蕭條更甚。

倪素遞了牌子，才被人領別苑，李昔真住在西南角，屋舍從到外都是一樣的冷，里面顯然沒有燒炭盆。

李昔真躺在榻上，時不時地咳嗽。

“李庶人，宮里為你診病的人來了。”別苑里的宮人說話冷冰冰的，臉上也不見半點恭敬，說罷也不等簾的人應答，便自顧自地出去了。

李昔真轉過頭，看向素紗簾外，“是個小娘子”

咳得嗓音都沙啞了。

“王妃”倪素才出聲，發覺那宮娥在門外盯住，才改了口，“李庶人，我名倪素，因家準許我在太醫局行走，所以我才有機會來為您診病。”

“倪素”

李昔真捻著這個名字，“我知道你，你便是那位從雍州回來的小娘子。”

“是。”

倪素應了一聲，掀開簾子走進去，抬頭，看見榻上的婦人上竟只有一張單薄的棉被，“他們怎麼”

李昔真從被中出手，泛白的彎了彎，“我如今只是庶人，這樣，已經很好了。”

倪素抿，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走上前去，用脈枕墊在李昔真的腕下，為診脈。

“子行醫，很不易吧”

李昔真打量著。

“雖不易，但也不是完全無路可走。”

倪素說道。

李昔真笑了笑，“看得出，你是一個不一般的小娘子。”

“您腎氣虛弱，氣不足，如今又了風寒，”倪素松開的手腕，將脈枕收起來，在藥箱中找筆墨，“但您放心，我答應過嘉王殿下要照顧好您。”

外面有宮人在，因而倪素的聲音得很低。

李昔真乍聽提及嘉王，先是一怔，隨即愕然地著面前這個年輕子，“你”

“嘉王殿下回來了。”

倪素抬起頭。

“他抗旨”

李昔真立時猛咳起來，掙扎著要坐起，倪素立即放下手中的東西，坐到床沿去將扶起來，又對門外喊道“快去燒些熱水來”

門外沒什麼靜，倪素無法，只得掀了簾子出去，宮娥在廊廡里，也不，倪素心知這世道的人冷暖，從袖中取了一些錢，塞宮娥手中，“請你去燒一些熱水給李庶人用。”

宮娥見了錢，神才有了幾分笑意，沒說什麼話，轉便朝廊廡盡頭去了。

倪素回到屋中，用棉被裹住李昔真，“嘉王殿下銑足城，從街到皇城，三拜九叩，甫一宮，便得家召見，家不但沒有怪罪他，還傳了太醫局的醫正為他治傷。”

倪素還將自己親耳聽到的那句“陛下仁德，鬼服神欽，萬方有罪，在臣一人，懇請上蒼，移災于臣”復述給聽。

李昔真緩了緩神，口起伏著，眼眶幾乎是立時潤。

倪素愣了，才想用自己的手帕給淚，拿出來看見帕子上的，一下又將其收回懷中。

李昔真忽然垂下頭，長發落了幾縷到肩前來，雙手掩面，倪素正要安，卻見倏爾抬起頭，雖眼瞼發紅，卻是笑著的。

笑得快。

“謝謝你，倪小娘子。”

李昔真著說，“這個消息，比什麼都重要。”

倪素離開別苑之前，又塞給了看顧李昔真的宮娥一些錢，請為其再準備一床厚實的棉被，在屋中添些炭火。

“王妃真是一位嫻靜文雅的子。”

倪素牽著徐鶴雪的手在永安湖畔走，“我忽然想起，你曾與我說過你的舊友曾親手做紙鳶討青梅的歡心，那位青梅，就是啊。”

還有那件玄黑大氅上所繡的“子凌”二字，也是出自嘉王妃的手。

“他們兒時相識，時相知，永庚與投意合。”

李昔真一副病，形容不整，因而徐鶴雪并未跟隨倪素進去。

其實徐鶴雪時也沒見過李昔真幾面，但他知道，嘉王宮之后，與李昔真一直有書信往來，那些書信，幾乎是嘉王在宮中唯一的支柱。

“永庚在宮中一向寡言，只有在收到的書信時，與我說的話才會多一些，”徐鶴雪想起了一些事，他流一分懷，“雖然，我并不想聽他們兩個之間的那些瑣事。”

可趙永庚，總是要念給他聽。

“我的老師，亦是他的老師，”

徐鶴雪倏爾停步，“阿喜，我覺得，他是將老師的言記在心里了，可我又怕他這樣。”

他知道，孟云獻在推著趙永庚走一條艱難的路。

大齊的皇子不能朝議政，即便為親王，也無實權在握，趙永庚從封王的那一年開始，雖未在朝，卻從來都被人裹挾在政治的旋渦里。

作為摯友，徐鶴雪欽佩永庚抗旨返京的這份果敢，但同樣，他也深知永庚會因為此舉而卷難解的死局。

可如今風雨飄搖，誰又能全而退

倪素抬頭他，兜帽落到肩背，忽然說，“徐子凌，你看看你自己。”

面前的這個人襟浸著斑駁痕，冰涼晶瑩的雪粒子落在他烏濃的發髻，拂過他清冷的眉眼，不消不融。

那樣一張臉，骨相秀整，卻蒼白得幾乎沒有。

“你敬重老師，在乎摯友，即便是死了，你也為這個大齊守過雍州國土，救過將士百姓，你肯為人，”握著他的手抬起來，袖后褪，冷白的腕骨上是淋淋的一道剮傷，“為什麼人，就不可以為你呢”

“我們這些活著的人，也想為你啊。”

徐鶴雪一言不發。

他只是看著自己面前的這個子，是帶著笑意說這些話的，他不住，出手指了的眼皮。

眼睛眨一下。

風聲凜冽，寒霧濃濃。

徐鶴雪將的兜帽重新攏到頭上，說，“阿喜，我背你回家吧。”

“我腳又沒傷，你背我做什麼”

倪素笑了一聲。

徐鶴雪轉，在面前蹲下去，擺拂過地面沒掃干凈的積雪，他垂著眼睛，輕聲道“你鞋了，我知道。”

重明殿。

嘉王靠坐在榻上，桌案上的飯食沒，他雙足與膝蓋都裹著細布，一張面容蒼白而清癯，并未束發，幾縷淺發輕拂面頰。

他不用飯，也不說話。

殿中的宦宮娥都安靜地侍立在一旁。

貴妃被近侍宮娥扶著殿，便是瞧見這樣的一幕，殿中沒見什麼暖意，皺了一下眉，“你們這些奴婢，怎麼也不知道給殿下添炭若是令殿下病加重，你們如何能抵”

宮娥宦們齊齊低下頭去。

“去。”

貴妃朝邊的宮娥抬了抬下頜。

宮娥立即領會，帶著所有的宮人出去，殿中一時只剩下貴妃與嘉王二人。

“娘娘。”

嘉王有了些反應，“天寒地凍，您不該來。”

“我該來，”貴妃彎，抿了一口面前的熱茶，“聽說殿下你已經考慮清楚，愿意娶我的侄”

“是。”

嘉王垂著眼，“如今這樣的局勢，我早該分清。”

此話聽著很是順耳，貴妃輕輕頷首，“殿下早這樣想，也就不會怒家了，這原是一樁好事，我那個侄是很出挑的人兒，待京，你見了，就會知道的好了。”

嘉王干裂泛白，稍微一，便浸出，“娘娘心里如何想，我已經很明白。”

他倏爾抬起臉，一雙爬滿的眼睛盯住貴妃，“但那些，讓娘娘與我，都不快的人呢”

那些人是哪些人，貴妃心知肚明。

有些訝異地瞧這嘉王，不知為何，總覺得這個人有些不太一樣了。

但輕笑了一聲，“他們實在過分，殿下以為，我們該如何”

嘉王掀開錦被，不顧腳上的傷，一步，一步地走到貴妃的面前，地面留了印子，他仿佛毫無所覺，俯作揖

“趙益，愿與娘娘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