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0章最是倉皇辭廟日

修長白晳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捻、一抹，泠泠的琴音便響起了。

琴的是個面容皎好的白男子，氣質沉靜。

謝道清看著他，忽問道：「先生今年還未有三十歲吧？」

「學生是辛丑年生人，屬牛，二十又九矣。」

「如此說來，李瑕只比先生大一歲。」謝道清低聲喃喃道：「卻已這般蠻橫霸道。」

汪元量不知這些，一邊琴，一邊開口唱起詞來。

「一片風流，今夕與誰同樂。」

「月臺花館，慨塵埃漠漠。」

「豪華盪盡，只有青山如。」

「錢塘依舊，生落……」

他沒有掩飾這亡國之際的惆悵。

謝道清為這詞曲，須臾便紅了眼眶。

閉上眼，彷彿看到了這臨安宮闕荒蕪。更無的卻是錢塘江，在自己離去之後，依舊生落，不知離愁。

正沉浸在哀思之中，偏連這最後的清靜也要被人打破。

「太后。」有侍匆匆趕來，稟道：「諸公回來了。」

琴聲戛然而止。

謝道清回過神來，搖手道：「容老聽完這一曲，可好？」

堂堂太后，用的卻已是種類似於乞求的語氣。

「這……諸公已在前殿候見，像是十分著急。」

「唉，擺駕吧。」

謝道清嘆息著起，往外走去。

恨自己為何不早些死了，免這樣投降的屈辱、亡國的罵名，偏又留這塵世。

走了幾步，忽聽得後琴音又起。

汪元量那帶著悲意的聽歌聲傳了過來。

「玉梅消瘦，恨東皇命薄。」

「昭君淚流，手捻琵琶弦索。」

「離愁聊寄，畫樓哀角……」

謝道清屢屢回首，心知這恐怕是自己最後一次聽他唱詞了。

可惜輦已被抬起，去往選德殿。

~~

殿上，去往皋亭山議事的諸臣全都回來了，表各有不同。

吳堅神態疏離，家鉉翁面悲，劉祒目茫然，唯聞雲孫十分認真而鄭重，一板一眼地稟報著諸多大小事宜。

「太后與家出城之後，高元帥會派人來解散所有朝廷徵召來的義兵，依名冊發還回鄉。其後，他會在臨安設兩浙安司，派文城安百姓、清點錢糧……」

「夠了！」

謝道清忽然哭喊著，打斷了聞雲孫的話，大罵道：「向你問計時一句話沒有，如今降了卻有許多話說？！」

聞雲孫抬起頭，卻也已是雙眼通紅。

他沒為自己解釋什麼，而是應道：「太後為生黎百姓計，不願遷避。而今臣所議之事，正為太后之所顧念。」

謝道清張翕了兩下，沒發出聲音。

似乎暗罵了聞雲孫兩句。

聞雲孫自是聽不到，低下頭，繼續說起來。

「朝廷所要做的是，配合唐軍招降天下各路尚未被攻克的州郡，併發告天下，大宋已歸順，再舉旗相扛者，皆為逆賊。其後幾日，唐軍將分兵屯駐要害之地，並派人接替陵園守軍，防盜賊破壞歷代陵墓……」

「皇子若在溫州舉事又如何？」

「高元帥似不在意，稱家出降便代表天下一統，他會帶家回開封覲見，以示太平。」

聞雲孫沒說哪些事是他據理力爭來的，始終是平靜克制的語氣。

謝道清越聽越悲，再次打斷，問道：「家何日出降？」

「就在明日。」

~~

次日，聞雲孫再次見到了趙禥。

經過了醫的日夜照料，趙禥似乎恢復了一些神志，大部分時候已不再發癲，只是躺在那斜眼看著人。

越被這樣斜眼看著，聞雲孫越發到悲涼。

有宦上前，為趙禥解下了發簪，將他的頭髮完全披下來，又除掉了他上的闌袍。

「……嘿嘿……了，人呢……」

這句話忽然有些刺痛聞雲孫。

他心底有些執念終於是開始鬆了。

於是默默跟在趙禥後、百之首的位置，一路出城。

隊伍很長，每個人都披著頭髮，只穿中，才出宮門便有人開始泣淚。

就是在這種氣氛中，隊伍緩緩穿過了臨安城，由北面艮山門出城。

前方，看到的是整齊的軍陣，殺氣震天，與宋廷這些俘虜一相比，頗有種「殺焉用牛刀」的覺。

本就泣淚不止的降人們更是害怕，尤其是趙禥那數不清的的妃嬪人哭聲凄切，教人斷腸。

……

抱著琴走在宮廷供奉的隊伍里的汪元量抬起頭，努力止住淚水。

眼前的一切都著他的心。

他想要再填首詞，可此此景，已沒有一首舊詞能完全表達這種哀切。

於是，當前的人停下腳步，汪元量跪倒在地，放下琴，弦，悲聲唱了起來。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這是南唐後主李煜的詞，周圍的琴師都悉。

難免便有人跟著唱。

「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曲詞聲傳到了隊伍的最前方。

謝道清肩膀一抖，連忙抹淚，淚水卻還是不住地落在土地上。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

想到李煜投降之後，境遇並不好……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此此景，正如李煜回憶之中，大宋滅南唐之時。

忽然，場面一靜。

所有人的曲詞、悲泣都停了下來，那是唐軍統帥已經到了，向這邊走了過來，最後站在了宋廷君臣的面前，以淡漠的語氣說了一句。

是對他們的悲傷的回應。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尋常事。」

~~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尋常事。」

亳州，李瑕留在牆上的書還在。

一開始是作為證據被保全下來，後來整個宅子都被張家買作產業。待到兩年多以前唐軍攻下亳州，它卻了筆。

跡已經模糊，筆跡也很難看，筆鋒中卻著凌厲。

在趙宋朝廷投降的一個月之後，宋室宗親與百恰行到亳州，離開封已經很近了。

高長壽帶著聞雲孫走過小巷，走進了這間廢置的兇宅。

「前些天帶宋瑞看了我大唐如何治理兩淮，今日帶你看看，當年陛下北上時留下的痕跡……」

聞雲孫目看去，只見高長壽指點了屋子各，說著這裏死了一個蒙人、那裏又死了一個。

從殺人、到滅宋代興，再看牆上那「尋常事」三個字，讓人能到一種近乎冷漠的決然。

他卻還是問道：「高元帥想讓我看什麼？」

「看陛下當年是在何等險境之下死掙抗，再決定抗蒙的同時還要反宋。」高長壽問道，「當年他們都是小卒，深敵境，卻只看到爾趙朝廷的爾虞我詐，值得賣命嗎？」

聞雲孫不答，反問道：「有筆墨嗎？」

「來人，給他筆墨。」

須臾，筆墨拿了上來。

聞雲孫四下看了一眼，走到對面的牆邊，手去了蜘蛛網與灰塵，提筆便寫起來。

「萬里金甌失壯圖，袞顛倒落泥塗。」

「空流杜宇聲中，半驪龍頷下須。」

「老去秋風吹我惡，夢回寒月照人孤……」

一首詩寫到這裏，高長壽微微搖頭，覺得一般。

俱是些傾訴苦難之語，有負狀元之名。

直到聞雲孫寫了最後一句，他才覺眼前一亮。

「千年敗俱塵土，消得人間說丈夫。」

一句「千年敗俱塵土」終於與那「今朝亦是尋常事」有了同等意境，但不知聞雲孫認為如何才算大丈夫？

高長壽正想詢問，聞雲孫卻已拋下筆，長出一口悶氣，自轉出去，顯然不願多言。

此事或許唯有到了開封才能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