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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閑涼》 109.第109章 季恒

清晨的霧氣還沒散盡。

因是達貴人們居住的地方,街道上的聲音也不嘈雜,沒有那些走街串巷四賣東西的小販,出一種富貴的清淨來。

一排一排看過去,都是煊赫的宅邸。

將軍府側門前麵,季恒已經候有一陣子了。

他穿著一洗得發白的天藍長衫,頭發用木簪簪了起來,看著一不茍。分明不過而立之年,麵上卻已有了重重的風霜之

兩袖都垂著,但一陣風吹來時,右邊的袖子卻隨風漂擺起來。

沒有右臂。

六年前大理寺失火之時,這一條手臂便被頭上砸下來的房梁給砸斷了,若非街坊鄰裏好心,將他送到了回生堂,及時斷臂醫治,隻怕命都堪憂。

隻是即便保住了命,又怎樣呢?

從此家破人亡,前途盡毀。

季恒是個書生。

讀了二十多年的書,為的不過是科舉場上,一朝出人頭地,他日為人父母,再為這大好江山社稷獻上一份力。

可沒了右臂,有殘疾,便什麽都沒有了。

這六年來,他看遍了人世間的炎涼,從京城回到江南,再無往日風。為求生計,竟至於浪青樓館,為名寫詞譜曲,以得溫飽錢糧。

本以為,這一生便如此碌碌了。

誰能料想,在希已經消無之際,竟還能迸現出那一線的芒來?

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想象他在杏花深巷裏得聞科舉改製消息時的心

那一天才下過了雨。

有剛留頭的小丫頭,采了杏花,行走在巷子裏賣,兩頭都是秦淮有名的青樓。那聲音清清脆脆的,引得不樓裏的姑娘探頭出來看。

他無於衷,行一般,揣著寫好的新詞準備去花月樓。

可沒想到,還沒等進樓裏,後門便直接打開了,花月樓頭牌煙晚姑娘邊的侍婢滿臉喜與興地衝了過來,抓住他便高興地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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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舉改製啦!季公子,科舉改製了,你又可以參加科舉了!”

剛聽見這句話的時候,他本都還沒有反應過來。

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夢中。

直到那婢子拽著他,直接將他拽到了樓前,又了煙晚姑娘出來同他說,他才在一片近乎眩暈的恍惚中知道了此事的原委。

明麵上都說員不能招,但真忍得住的又有幾個?

煙晚為花月樓的頭牌,藝雙絕,自是有不幕之賓。江南學政紀伯勳便是其中之一,昨夜留宿花月樓,偶然對煙晚提起的。

煙晚細細一問,才知道這消息。

這不,一大早送走了紀伯勳,便連忙邊的丫鬟去通知他,將這好消息告訴他。

江南歡場裏這幾年,他到底還是結了不善緣的。

幾個相的姑娘拿出自己的己,笑著為他湊足了盤纏,還為他安排了酒宴送行,這才一路又回到了京城。

結果船才一靠岸,就早有人等著,想聘請他當先生了。

不僅是當先生,還是給幾個子當先生。

這些年來,季恒接的都是江南的名,倒也並沒有別的男子那般輕視子。隻是心存疑,什麽大戶人家,竟要請他來給自家的小姐當先生?

於是一問,得了答案,卻幾乎立刻就愣住了。

那一幹的男子笑著回答他:“京城武威鎮國大將軍府上,要教的是府上兩位年紀不大的小姐。”

將軍府!

季恒又怎可能沒有聽過呢?

六年前大理寺失火燒了大半條街之後沒半年,大將軍薛況就出了事。當時他便覺得,那一年的大夏,籠罩在一片雲中。

可那時也不過僅僅是聽聞罷了。

“將軍府”三個字,再一次進他的耳朵,便是前些天了。

科舉改製啊。

這樣的大事,有關其前後的因果,早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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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還能沒聽說過大將軍夫人的名字呢?

此次改製能促,起因都在上。

為了讓薛大將軍那名有疾的庶子有個謀生之法,竟大膽向皇上進言,想要為此子開特例,允許其參加科舉。

可特例哪裏是好開的?

朝廷上由此引發了一場前所未有的論戰。

最終,居小六年才回到朝堂的顧家大公子顧覺非力排眾議,竟然在論戰中駁倒了一幹反對的大臣。

包括他父親顧老太師。

科舉改製之事,由此推行。

對天下正常的讀書人來說,改製之事其實沒有太大的差別,無非是多了幾個人競爭而已;可對那些有殘疾之人而言,卻無疑開啟了一扇希的大門。

縱使有殘疾,也可從此路,青雲直上!

天下士子,從此開始,才是真正的“天下士子”!

是否出高門,是否肢健全,都不再為衡量一個人的標準。能衡量他們的,隻有“才能”二字!

季恒可以拒絕這京城任何一位達顯貴,可又怎麽會拒絕將軍府呢?

一紙詔令。

他的人生因此回歸了正軌,抬頭再看青天白日之時,才終於覺得有了點彩。

人站在這側門前,即便是兩邊看守的仆役都用一種異樣的眼打量著他空的袖子,他也半點不在乎。

人在階上,站得筆直。

通傳的人方才已經進去了,這會兒急匆匆的從門裏跑了出來,額頭上都見了汗。

“季公子,裏麵請,夫人讓您先往中堂,隨後便到。”

是潘全兒。

他才稟過了陸錦惜,得了回複,便急忙忙來引季恒了。

季恒略一欠,道了聲謝:“有勞了。”

“您請。”

潘全兒哪敢他的禮?忙一躲避過,掛了滿臉的笑,一擺手,請他先往裏麵走。

將軍府,曆來簡單樸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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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書香世家的雅致,卻自有一渾然的大氣味道。

繞過影壁,穿過前院栽種著青鬆翠柏的中庭,便到了堂上。丫鬟早已經備好了茶,待潘全兒引人一坐下,便將茶水端了上來。

季恒也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

當年他連中三元,以江南考場的解元揚名,也到過諸多達貴人的邀請,進出過許多奢華的府邸。

所以坐下來之後,他並未四看,連擺在桌上的茶水都沒

過了約莫半刻,外麵便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

是陸錦惜來了。

季恒一下抬首起,一下便看見了一名著鵝黃春衫的子。

頭上是溫婉的半月髻,潔飽滿的額頭上則綴了一串簡單的珍珠抹額,白玉似的耳垂上掛著深綠的孔雀翡翠耳墜,竟是彩而明豔。

清雅是蓮出水,芙蓉天然未雕飾。

若非的確做婦人打扮,季恒或恐以為是哪家的閨中小姐。

“季公子,久候了。”

帶著一點笑意的嗓音,著一種奇怪的甜暖味道,更不要說這一刻臉上綻開的些許淺笑,竟有一種如水似的溫婉約。

季恒都怔了一怔,接著才反應過來,連忙躬行禮:“在下季恒,拜見夫人。”

“還請公子不必拘禮,請坐。”

陸錦惜也是頭一次見季恒,因時間倉促,隻略略打整了一番,好在底子好,又不是出去見什麽郎,所以也不是很要

請季恒起,之後才坐到了堂上的主位。

丫鬟將的茶端了上來。

端了起來,也請季恒用茶:“今年的新茶還沒上,隻有去年的信尖,也不知先生您喜歡什麽,所以估著江南那一帶的口味給您備了。”

“夫人客氣了。”

季恒從未接過陸錦惜,往日隻聽說大將軍夫人陸氏懦弱,六年前薛況出事的時候,便常聽人說大將軍去後,寡婦隻怕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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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今日一見,才知道傳言不實。

眼前的陸氏,上未有半點深宅婦人應有的局促,一舉一,一言一語,都著一種從容的味道。

分明進退有度,長袖善舞。

對方對他如此客氣,反倒讓他有些寵若驚。

季恒隻有一隻手能用。

那茶水端上來是蓋著的,他隻能先揭了茶蓋,放到一旁,再端茶起來喝。

陸錦惜看了一眼,心裏麵便道了一聲“可惜”。看這季恒麵上雖有風霜之,卻是模樣周正,一表人才,即便缺了一臂,也不影響半分風采。

想起先前潘全兒說的話,眼見對方喝了一口茶,將茶盞放下了,才開口道:“將軍府這邊的況,想必潘全兒去請您的時候,已經說過了,我也就不多贅述。季公子能答應教養我那兩個不的姑娘,實在是將軍府之幸事,也是們八輩子修來的福分。隻是方才潘全兒也說,您特來將軍府一趟,是為了謝我。這話我可不很明白了,不知是有什麽事?”

“夫人做了這樣大的一件事,都未有半點覺嗎?”

季恒倒沒想到對此一無所覺,有一些驚訝。

隻是抬首注視陸錦惜片刻,竟起了來,對著陸錦惜一揖到底!

“季先生!”

陸錦惜有些驚訝,忙讓左右扶他起來。

“我一深宅婦人,哪裏當得起您這般大禮?您可是朝廷科舉出的舉人,前途無量,可莫要折煞我了。”

“夫人當得起的。”季恒終是慢慢地一笑,“單單這科舉改製之事,便是開我朝之先河,前所未有,也讓無數與季某一般有殘疾之人,得了幾分希。季某能再參加科舉,都是因為您當日向皇上進言。恩同再造,季某焉能不念於心?”

……竟是因為這個。

陸錦惜倒是有些沒想到。

怔然了片刻,才一下笑出聲來:“季先生這可就是謝錯人了,誠如您所見,我不過就是個將軍府的孀婦,從頭到尾也就是對皇上提及此事罷了,又怎當得起你如此大禮?真要謝,一該謝當今聖上英明,二該謝如今的理蕃堂顧覺非顧大人深明大義,力排眾議。跑來謝我,可是南轅北轍了。”

“夫人不必過謙。”

季恒有丘壑,豈能不知道其中的深淺?朝堂上的事,他雖然已經許久沒關注,可這件事的頭尾卻看得很明白的。

“有因才能有果,夫人在此事中是何作用,您心裏比季某清楚。季某今日到來,也不過為向夫人表個謝意。天下如我一般的士子,都該謝您的。”

有的事,沒有人提,便不會有人去做。

若沒有陸錦惜為薛廷之先去向皇上提此事,又在武們的遊說上下了功夫,此事如何能

他固然要謝皇上,謝顧覺非,可陸錦惜也是該謝的。

話沒有說得很明白,但陸錦惜是能聽懂的。

隻注視了季恒半晌,終於還是慢慢地勾一笑:“人都傳季先生當年才名,僅次於顧覺非。若非遭逢大理寺失火一案的變故,當年的探花人選,還未可知。如今一見,到底名不虛傳。”

“夫人這卻是謬讚了。”

提及顧覺非,季恒的神卻有了幾分變化,想自己確與顧覺非是同年的舉人,在江南時也認得他,可要說能與他相比,那是癡人說夢。

“顧大公子才名,天下仰慕,季某雖不差,卻也難及他十之一二。”

得。

又是一個吹顧覺非的。

陸錦惜忽然覺得有些牙疼,生出幾分任的想法來,一點也不想接這一位解元季恒的話了。

隻是季恒對此卻半點沒有察覺。

他甚至恍惚了一下。

想起了顧覺非,也想起了當年那一場燒掉大半條街的大火,更想起了火後的黎明,那一道佇立在大理寺門口,久久沒有過的影。

季恒至今都記得。

他守在父母已經冰冷的旁邊,渾然覺不到手臂的痛楚,周圍還有兵把守,誰也不能出去。

但那個時候,偏有一個人走了進來。

守在大理寺附近的兵,在這個人來了之後,走自地散開了道路,像是退開的水一般。

大理寺卿李述滿頭的冷汗。

他聽到有人說話:“大公子,失火之事,下實在不知。那幾個人,那幾個人,都被毒殺……”

然而來人並沒有聽他說話。

他隻是沉著臉,一步步踏過了那些焦糊的廢墟,似乎是站不穩就要倒了,可偏偏一步接著一步,一步接著一步,站到了大理寺衙門早已燒得不樣的門口。

然後抬起頭來,看著裏麵,也看向這半條街的狼藉。

周圍還有哭聲,喊聲。

也有差役的呼喝聲。

還有沒滅去的大火燃燒的聲音,伴著斷壁殘垣倒塌的聲音,冷寂中有一種荒涼的嘈雜,不似人間,反像地獄。

季恒認得,那個人就是顧覺非。

後來大理寺失火一案被斷了一名錄事不小心打翻了燭臺,導致了火災,事後次日便在家中上吊,畏罪自殺。

大理寺卿李述引咎辭,再未朝。

人人都以為這是一場慘烈的意外。

可如今已經過去了差不多六年,季恒每每想起此事,都會想起顧覺非站在那一片焦黑的大理寺衙門前時,忍又沉默的背影。

那絕不是一場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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