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覺非喝多了,還睡著了。

這事其實不好辦。

坐在這桌案旁，就這麽盯著他半天,看他像個普通人一般,回想一下,也能從他方才隻言片語間窺見那一腔的抱負。

過了許久，才慢慢低垂了眸,然後站起來,到外麵輕聲喚了印六兒,讓他去太師府那邊，孟濟過來。

印六兒稍微往裏一瞧,就知道是什麽況了。

他心裏有數，應了一聲之後,便連忙趕往太師府。

孟濟來的時候,已經是申時末。

午後聽戲的人都已經離去,下一波晚上聽戲的人還沒來，所以整個明月樓裏,顯得有些清冷。

他跟著印六兒往雅間裏一走,就直接愣住了。

那一位與自家大公子頗有幾分牽扯的大將軍夫人，不鹹不淡地坐在那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盤中的瓜子。

不遠的桌案旁,便伏著顧覺非。

再一看那桌上的杯盤和旁邊放著一打酒壺,他整個人都不大好起來。

“你們大公子喝醉了,送他回去吧。”

陸錦惜眼簾一掀,清亮亮的眸出來,就看了孟濟一眼，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喝醉了……

孟濟眼皮跳了一下，看陸錦惜那眼神都不對勁了。

顧覺非的酒量和自製力，他跟在他邊多年，不會不清楚。可以說，就算是當年跟老太師鬧翻，他都沒喝醉過。

大公子素來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哪裏，差不多要喝過了，不用人勸，都會自己停下來。

如今卻是形象全無地趴在這裏……

所謂“英雄難過人關”，這話當真是不假！

端看大將軍夫人一介婦道人家，好好兒地坐在這裏，顧覺非卻已經喝趴下，就知道陸錦惜這手段，著實不一般了。

隻這一瞬間，孟濟已經重新“認識”了陸錦惜。

他也不多說什麽，躬應了一句“是”，便請印六兒搭了一把手，正要扶顧覺非起來，他卻睜開了眼睛。

孟濟以為他是醒了，便喚了一聲：“大公子？”

誰料他隻是睜著眼，卻不應聲。

得。

還醉著。

心裏有些無奈，孟濟隻好與印六兒一起扶他出去。人雖然醉了，可他醉了也不折騰，表麵看上去還清醒著一般，半是自己走，半是別人扶，竟是穩穩當當走了出去。

外頭早就有車駕候著。

打印六兒往太師府通傳了孟濟之後，陳飯便一起跟來了，這會兒就跟車駕在外麵等著。一見人出來，連忙接替了印六兒，把顧覺非扶上了車。

天已不早，孟濟也登了車，便告別明月樓去了。

陸錦惜沒送出去太遠，到了走廊轉角就停住了，隻在樓上看著那車駕在暮中遠去。待人消失不見了，才漸漸有點回過味兒來——

怎麽老覺得，方才孟濟看自己的眼神那麽不對勁呢？

他別是覺得顧覺非是灌倒的吧？

那誤會可就大了。

“夫人，我們回去嗎？”

這一下午，青雀隻覺得一頭霧水，先來了宋知言，跟自家夫人說了什麽，完全不知道；後來了顧覺非，進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才喝了沒兩杯就倒下。

也是奇了怪。

陸錦惜手搭著欄桿，想了想，隻道：“回去是要回去的。”

可話說到這裏，目一轉，卻是看先了印六兒，直接向他招手，示意他過來。

印六兒一怔，因為之前被顧覺非撞到那件事還有些心虛，連忙走了過來：“夫人有何吩咐？”

“你如今了步軍隼字營，原來那各方麵的消息可還靈通？”

直接發問。

印六兒拍了口：“這您放心，隼字營除了練苦些，別的都還行，各方麵的消息小的都沒落下，人脈還寬廣了不。隻是不知道，您想打聽哪方麵的？”

“商行。”

陸錦惜直接給出了明確的方向。

“我想讓你找找，從京城一路往西北邊境上，原本紅火，但現在遇到困境或者經營不善的商行，包括早些年曾隨軍貿易的也行。我有倆小錢，最近想做點生意。”

一開口就是要找商行！

胃口這樣大，哪裏是有倆“小錢”，想做點生意這麽簡單？

印六兒聽得心頭一跳，猜到點什麽，卻又不敢多問，隻道：“這方麵的消息小的也有，那回頭探聽探聽，給您列個名單上來，給您看看。”

“可以。”

陸錦惜點點頭，沒什麽意見，暫時也不準備在這件事上太花心思。印六兒能做，那就給他去做，等他名單上來。

實在不行，另想法子也不晚。

代完了這幾句，便讓青雀張羅車駕，也乘車回了將軍府。

府的事乏善可陳，一連幾天都一個樣。

可朝堂上，在接下來的幾天，卻可謂是風起雲湧，每一天都有不同的大戲登臺。

先是顧覺非出任理蕃堂主事這件事，餘波未平。

顧老太師也不知是因為什麽，對此事耿耿於懷，次日就上了一道折子，竟然挑了點蒜皮的小事，要彈劾自己的兒子！

即便是父子同朝為，政見不和，也不至於鬧這樣啊！

文武大臣全都目瞪口呆。

就是慶安帝蕭徹都十分納悶。

他耐著子與顧太師講了許久的道理，可最終卻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吵了起來。原本想給老太師留麵子的蕭徹，幹脆放了一句狠話——

誰若覺得顧覺非不合格，但凡能舉薦一個能與他相當的人出來，理理蕃堂這些事，那這主事的位置便給這人。

這一下，人人都知道皇帝了真怒。

顧承謙這裏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與皇帝吵過了，心灰意冷終於放棄，自此之後竟然也不對此置喙什麽。

隻是上下朝，渾然當顧覺非是個陌生人。

現在滿京城都知道這父子鬧不和了。

人人都在猜測原因，猜著猜著又不知怎麽猜到了宮中那一位傾國傾城的賢妃娘娘衛儀上，讓天橋底下那說書先生的橋段又富了不。

方行那一堆事，自然也不用說。

他就是個能搞事的，一天沒人議論渾不得勁，所以也算不得什麽大事了。

除此之外，最大的，或恐還是皇帝的“異想天開”。

議和大典後第七日，當著滿朝文武的麵，蕭徹竟然說要科舉製，不僅想要納外族人士科舉，還連有殘疾這一條也想改掉！

一時間，簡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什麽顧覺非什麽方行，都了小事，滿朝文武都炸了！

蕭徹於是不得不耐下子來，解釋此事的原委。

大將軍夫人陸錦惜與當年薛況留下來的庶子薛廷之，自然為了最完的擋箭牌，被拖出來頂缸。

當即就有迂腐老臣怒斥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又說薛廷之異族脈，居心不良，有亡我大夏之心。

反正什麽帽子高，就拿什麽往他們頭上扣。

沒幾句下來，陸錦惜大將軍夫人險些都要了賣國賊了。

最終還是那一幫武、武將聽不下去了，雖不同意這件事，卻也出來說了幾句公道話，這才將局麵緩和下來。

可要科舉製這件事本，卻是寸步難行。

於是宮裏麵就來了人，傳了蕭徹的話，要陸錦惜出去“走走”了。

當初宮裏麵求皇帝這件事的時候，答應了什麽，皇帝清楚，也清楚，且兩個人都沒忘。

旨意一下來，陸錦惜便心領神會，往各武將家串門去了。

沒兩天，再上朝的時候，大部分說話有分量的武武將，便都已經倒戈，不僅讚同修改科舉製，就連先前他們一直詬病的議和，都沒反對了。

滿朝的文臣簡直懷疑自己是見了鬼。

直到很後來，才知道這背後有陸錦惜活的影子，想起來自然在心裏咒，可也沒辦法啊。

這件事，皇帝是鐵了心要做，且還有人做。

你要問是誰？

滿朝文武，還能有誰？

就一個顧覺非了。

科舉製，茲事大，不是說就能的。

很多人迂腐不化，寧願就這麽放著癱著，也不願意往好裏改改。

可顧覺非並不在其列。

他這人，見得多，看得遠，有丘壑，隻與當初的陸錦惜一般，覺得這科舉製一，再配合著議和的大勢，將會有一種奇妙而長遠的效果。

所以，在此事出了第五日上朝的時候，他竟然就遞上了一封厚厚的折子。

折詳陳科舉改製之利弊，且用了一種十分高明的說服之法。

——這折子，陸錦惜當時沒看到，是事之後，才輾轉傳到這裏來的。

折上陳明的利弊，有理有據，自不必細說。

最引人注意的，乃是他對前朝史料的引用和各方麵數據的列舉。

大夏之前不是沒有過別的朝代，更不是沒有過別的民族，其中就有外來蠻族主中原一代。可最終的結果，是這些蠻夷都被中原的風土人同化，未讓中原失去原本的基。

對比到眼下來看，自然不需要多擔心匈奴。

相反，若能引各族來中原，習中原之文化，甚至參加中原之科舉，也在朝中為，無疑會納一波新，更讓周邊各族歸附。

大夏的天子，也將為各族的天子。

如此，焉能不讓人心？

更不用說，那令人安心的數字了。

他在折子中推測了頭幾年參加科舉的外族人數，可以說寥寥無幾，因為這兩年在中原的外族本就不多，能識文斷字的更，本沒那個能力與大夏的文人們相爭。

所以短時間，科舉改製引蠻夷一條，對大夏沒有太大的影響。

但從長時間來看，是斂盡天下英才為大夏所用，且重文之風若能推行開去，亦能染西域各族，減邊關戰禍。

如此一番辯駁下來，朝中文臣雖還頗有微詞，可也實在沒辦法反對了。

他們極與顧覺非一般走遍各方，更不用說他當年結過整個江南士林，在他表態之後，民間支持科舉改製的萬民傘都給寫了上來。

其他人還有什麽膽氣反對？

引外族人這一條都通過了，剩下另一條允許有殘疾之文人士子參加科舉，本就是眾所歸，本沒遇到什麽阻力，輕而易舉就通過了。

科舉改製的事，就這般轟轟烈烈落下了帷幕。

消息傳到陸錦惜這裏的時候，正跟衛仙坐在園子裏喝茶，聽說薛凜得了機會升遷的事，心裏沒什麽波。

直到白鷺激紅了一張臉走上來，才抬了頭。

“了？”

連著幾日來，京城裏種種議論就沒消停過，陸錦惜一看白鷺激這樣，大約就有了數，直接問道。

白鷺恨不能跳起來了。

前些天陸錦惜去武將武那邊“賣慘”的時候，可是都跟著，親眼見到了為此付出的東西。

如今有了結果，怎能不高興？

一張臉上喜氣洋洋，直接點了點頭：“了！大街小巷都傳開了，馬從大街上過，奴婢聽得清清楚楚！咱們大公子也能參加科舉了！”

意料之中。

自打聽說顧覺非摻和進來之後，其實就沒怎麽關注過這件事了：有顧覺非，萬無一失。這明擺著已經板上釘釘，半點不用擔心。

所以此刻，略略抿了一口茶，隻淡淡笑道：“那還不快人去大公子院裏報喜？也去庫房裏挑上幾套上好的文房四寶，給他送過去。好歹也是要參加科舉的人了，不能太寒酸。”

“是，奴婢這就去！”

白鷺笑容滿麵，脆生生地答應下來，雀躍地去了。

衛仙在一旁冷眼瞧著，隻覺得陸錦惜對這胡姬所生的庶子是越來越好了。且近來左看右看，竟都不出門了，就窩在家裏料理些瑣碎，看了實在人生厭。

真恨不得掐著脖子問——

什麽時候，你什麽時候收拾個鋪蓋卷，找個人改嫁出去？別真的死了還要占著薛況旁邊那牌位！

可畢竟隻是想法。

心裏麵惡毒的念頭一千加一萬，這會兒也不直接表出來。

隻是涼颼颼地看了陸錦惜一眼，怪氣道：“知道的說他這不是你親生的，是個庶子；不知道的，見了你對人這麽好，怕不知要想歪到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