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孟濟隻是將眼抬起來，看了前方這許許多多張麵孔一圈，目在角落裏趴在某張書案的影上一掠而過，才鎮定地將後文念出。

“第一題，計老先生與顧大公子出。”

“選一人：薛遲。”

“計老先生與顧大公子——同錄！”

什、什麽？！

孟濟此言一出，整個堂裏的人都驚呆了，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聽見了什麽!

第一題居然錄了薛遲？

大將軍府那個五歲的小破孩、小霸王？

而且還是計之與顧覺非一起錄……

同時被兩個先生看中，而且還是所有先生裏最好、最有能量的兩個？！

這……

這怎麽可能？

堂裏幾乎理解就“熱鬧”了一聲，甚至有人忍不住小聲地嘀咕了出來：“這到底在搞什麽……”

當然，也有不人朝著薛遲看去，全是異樣的眼神。

可天才知道，這會兒被這消息劈得最蒙的就是他了！

在聽到自己名字的那個剎那，他都差點沒反應過來。

等到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回頭來看他了，他才知道自己不是幻聽，一時連頭皮都炸了起來，傻傻地張大了、瞪圓了眼睛：“我、我？！”

薛遲這神態，還有之堂中其他人的反應，都被上首的大儒們看在眼底。

頓時，就有人皺了眉頭。

計之臉上的笑容也淡了幾分，看著這些人，一雙通達的眼底，隻有一種閱遍滄桑的了然。

他們初時雖然出去遊玩，但回來之後也曾與顧覺非一道，將第一題的答卷大致掃看過了一遍。

顧覺非這一題出得的確爭議。

可這些人也不看看，他們答的都是什麽狗屁！

如今還有臉喧嘩？

計之本就德高重，門生遍朝野，本都不怕得罪人，當下便毫不客氣地開了口：“第一題的題目乃是我與讓先一道出的，答卷也是我與讓先一道閱看過的。如今錄了個五歲稚齡孩，好像你等都不大服氣！”

“……”

堂，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計之聲音更冷，這才續道：“若有哪一位高學之士心有不服，想要賜教，但請帶上你的答卷，來找咱們理論個清楚！”

方才的安靜，立刻變了死寂。

一時間，竟無一人敢上前，更無一人敢直視計之那一雙察世事的眼，是想到他那一句“帶上你的答卷”，便已經是滿懷的愧與心虛了。

他們答了什麽，他們自己能不清楚嗎？

個個都是想要踏進場的，步步小心，本不敢真正寫什麽，顧左右而言他的比比皆是。

薛遲固然是個小孩。

可也許正因為年紀小，人世故都不通，加之出將軍府，敢寫，說不準還真寫出一番見解來。

否則，怎會同時得了計之與顧覺非二人的青睞？

就算薛遲是個庸才，可在他們這一群人的襯托下，未必就不“鶴立群”了。

眾人想來，一時又是憋屈又是扼腕，可偏偏不敢嗆聲兒，也丟不起那人，竟沒一個要上前理論。

顧覺非就站在計之邊看著，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

隻有孟濟觀察著他臉，約讀出他意思來，眼見不會有人站出來了，便上前笑著打了個不算圓場的圓場。

“計老這是要跟大家論學問呢。不過今日考試已經耽擱了許久，怕是今日來不及了。現在還請大家將此事放一放，但請選的五位，隨同孟某出來，準備一下拜師之儀。”

下麵頓時有人開始歎氣。

選了的那幾個，卻都是滿麵欣喜，聞言連忙走了出來，走到孟濟邊，待一道去準備拜師的禮儀。

可就在這時候，一道小心翼翼還帶著點膽怯的聲音，忽然傳了過來：“那個、請問一下，選了一定要拜師嗎？我、我可不可以不拜？”

“……”

全都愣住了。

不管是憾落選的那些人，還是已經走到了孟濟邊的四個幸運兒，甚至是站在最前方的幾個大儒，聽見這話，莫不睜大了眼睛！

刷拉！

一大片目，幾乎瞬間朝著聲音響起的方向看去——

竟然是薛遲！

他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沒起，地舉起一隻手來。

大約是眾人的目太嚇人，一張稚氣未的臉上添了幾許害怕，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裏，更是填滿了十分的為難和糾結。

他是真的不想拜師啊！

明明就是過來玩一圈，可莫名其妙就過了第一，莫名其妙就被先生們看中了，還莫名其妙就要去拜師了？

完全搞不懂……

薛遲隻知道，他想吃，想喝，想玩……

所以他誠實地舉起了自己的手，誠實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像是陸錦惜教的一樣，做一個“誠實”的乖小孩兒。

可這一幕，落在眾人的眼中，卻著實讓人忍不住生出一種想揍他的衝！

唯有顧覺非。

先前就知道薛遲第一白卷的事，更有後來陸錦惜意有所指的那一句話，猜都猜到薛遲的態度。

此刻聽見他說這一句話，是半點也不驚訝。

頎長的軀一轉，顧覺非輕笑了一聲，打破了這堂裏詭異的安靜，隻對孟濟道：“你們先去準備著吧，我與薛小公子聊兩句。”

薛遲一下就傻了。

孟濟自然領命，帶人去了。

堂裏剩餘的學子與大儒們，則都是相互看了一眼，雖特別想知道顧覺非要與薛遲聊什麽，可人家都發話了，擺明是不想旁人聽的。

所以他們也識趣，不多留，跟著就走了出去。

外頭很快就熱鬧了起來，但堂卻一下變得空地。二十幾張排開的書案上，還鋪著未來及收起的筆墨，空氣裏墨香與花香氤氳，混雜在一起，格外有一種沁人心脾的味道。

隻是，薛遲聞著，竟生出一種心驚跳、如坐針氈之。

他就這麽看著顧覺非從上麵走了下來，不疾不徐來到了他的麵前，角一勾便是一聲輕笑，竟聽不出半點不高興來。

“你便是薛遲……”

薛況的腹子。

顧覺非當年就聽過，隻是今天之前，還從未見過。之前在樓上與陸錦惜相時，瞧見薛遲，也不過遠遠看個廓。

可此刻，腳步一停，已經在薛遲書案前。

離得近了，顧覺非就看見了薛遲這一張臉。

即便臉上還有點嬰兒，可完全遮不住這出的五。這更多承自其母，顯得端整修雅，但這眉眼間的味道……

竟有三分，承自薛況。

這一瞬間，六年之前的一切，浮掠影一般，從他腦海中劃過。

衢州城中，一張張麵黃瘦的臉；國庫賬冊上，一分分如水流淌的雪花銀；卷宗戰報裏，一筆筆名垂青史的功偉績……

功是他，過也是他。

好好壞壞，都這麽一張臉，都這麽一副眉眼。

顧覺非打量的目，一時有些深邃起來，但最終那些緒都化作了一片暗，飛逝無蹤。

留在他眼底，能被人察覺的，隻有一派溫溫然如玉。

“薛小公子不想拜我為師？”

分明看上去這樣讓人覺得親切的人，可……

聽見這話的薛遲，竟無端端有些害怕，回話的時候也不知怎麽，下意識地就站了起來：“我、我隻是不想拜師，並不是單不想拜您為師。家裏學塾已經有先生在了……”

顧覺非一笑：“那小公子想不想知道，魚與熊掌，如何兼得？”

“魚和熊掌？”

薛遲明顯聽不懂，隻覺他這話莫名其妙。

顧覺非也沒介意。

他負在後的一隻手，隻將那一隻玉笛，輕輕一轉，注視著薛遲。

“將軍壯士，不必馬革裹、黃沙埋骨；百姓黎民，可以足食、安居樂業。既然有的戰爭一開始便是錯誤，那小公子不想知道，這世間有沒有兩全之法，可以讓它一開始就不發生？”

是他的答卷！

薛遲後知後覺，總算是聽明白了，可顧覺非最後這一句話，卻瞬間讓他陷了一種迷茫：有這樣的辦法嗎？

他看向了顧覺非。

可顧覺非卻並未有繼續解答他疑的意思了。

他隻是將視線一垂，聲音從容：“天底下，每一本書都有千千萬萬種不同的讀法，於是有了千千萬萬種不同的人。拜師禮還有一會兒，小公子可以坐在這裏，慢慢地考慮……”

慢慢地考慮……

薛遲眨了眨眼，就這麽看著顧覺非，卻不知怎麽竟從眼前這個曾與自己父親齊名的人上，看出了一點與他娘親神似的覺。

可更的，又說不上來。

他一時愣住了。

顧覺非卻一下想起自己當初算計死薛況的種種前因後果，看著薛遲這一張臉，卻是說不出什麽來了，於是淡淡一笑，隻轉過去，款步出了堂。

外頭人很多。

但本該去張羅拜師禮一應事宜的孟濟，卻不知怎麽就站在門口三步遠的地方，正等著他。

一見他出來，他本想開口說些什麽。

可仔細一看，卻發現此時此刻，顧覺非的神，有那麽一點微妙，一時便沒說話。

顧覺非則是看了他一眼，忽然喟歎一般問了一句：“孟濟，你說我這人，是不是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