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名儒這層份，陳淵首先是位公子哥，而且一輩子以詩才聞名。

既為公子哥，就多半喜歡斗茶、品茶。

端起還在冒熱氣的茶盞，陳淵先觀其，品鑒道:“茶湯青綠，底淡黃，這……不知如何評價。”

品茶的第一個環節，就把陳淵給難住了。

因為宋代斗茶，茶湯純白為最優，說明茶芽，制作恰到好。

茶湯如果是青白，說明蒸茶時火候不足。

茶湯若是灰白，則蒸茶時火候過了。

茶湯黃白，屬于最劣等的茶。

眼前朱國祥泡的茶，茶湯為青綠，略微帶點琥珀黃。這已經離了斗茶評判范圍，更似淺綠的散茶（蒸青）茶湯，按規矩都沒資格被雅士品鑒。

朱國祥還在繼續熬湯:“君子清芬，閣下已觀其，請再聞其香。”

“已經聞到了，”陳淵品鑒說，“團茶香氣悶厚，便如那富貴中人。此茶香氣清揚，便如那淡泊雅士。”

宋代品茶，也在追求淡雅自然。

但為了祛除味，只能通過水浸、榨等手段，導致茶葉流失太多的有效分，如此香氣和味道就大打折扣。那就得熬制茶膏，提升茶葉的香氣和味道，結果又把蒸茶的青悶之氣給帶回來。

因此，團茶香味很悶很厚，能做到清香的很，一般人本喝不起。

朱國祥沖泡的這幾碗茶，湯雖然不流，香氣卻屬于極品。

閔文蔚忍不住先喝一口，仔細品味道:“微苦，不，缺回甘……不對，也有回甘，但回得沒有團茶快。膩之，也不如團茶，卻又別有一番滋味。”

朱國祥搞出的是綠茶，怎麼可能不？

但跟團茶比起來，那味可以忽略不計。

團茶想要不苦，還得熬茶膏時另加香料。但加香料，味雖然住了，茶葉的本味也被了。

團茶的真正優點是膩生津，在這方面要遠超炒茶。

綜合起來評價，只能說各有千秋。

陳淵也品了兩口，忽然慨:“時讀到那句‘斯須炒滿室香’，一直不解其意，原來茶葉真能炒制。”

此句出自劉禹錫的《西山蘭若試茶歌》，描寫山僧招待其喝茶，說明唐朝就有炒茶技。

但詩中山僧作茶，不但要炒，接著還要煎。很可能是先炒茶殺青，再拿去像藥一樣煎，扔進一堆蔥姜蒜，最后喝煎出的茶湯。如此喝法，跟宋代不同，跟明代也不同。

閔文蔚捧著茶盞總結道:“觀其，青綠喜人；聞其味，芬芳高揚。果然是君子清芬，此君子之茶！”

陳淵補充道:“團茶之湯，擊拂之下，湯面瑰麗繁復，猶如豪宅華宇。而此茶之湯面，平平無奇，猶如陋巷茅屋。茶團滋味甘醇，苦蘊含其中，回甘極快，不免有急功近利之嫌；此茶苦而不，回甘慢而悠長，雖淡泊卻不失其本味。子曰，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此賢者之茶，此回之茶也！”

朱銘端著茶盞只是喝，埋頭憋笑。

眼前這兩位老兄，明顯被朱國祥一番話影響，有了先為主的觀偏差，橫豎都要把炒茶跟君子聯系在一起。

“俺也想喝一盞！”

鄭胖子悄無聲息湊過來，他在旁邊聽得好奇，打算嘗嘗炒茶的味道。

他家是茶商，如果此茶真有那般好，可以買來瘋狂炒作啊。

鄭泓非常敏銳的覺察到商機！

朱銘倒出茶葉，給鄭泓也泡了一碗。

待茶水稍涼，鄭泓猛喝一口，心頭大呼上當。他更喜歡喝團茶，雖然味更重，但有香料著，甘甜醇厚膩爽口，比這破炒茶要有滋味得多！

鄭胖子心想，俺果然不是君子，喝不慣君子之茶。

“如何？”朱銘笑問。

鄭泓立即贊嘆:“真是好茶！”

朱銘又問:“怎個好法？”

鄭泓憋了半天，說道:“便如山長和陳先生說得那般好。”

“哈哈哈哈！”

眾人聞言，頓時大笑。

陳淵簡單概括說:“團茶的滋味過于駁雜，猶如世間五迷目，反而失了茶之真味。這炒茶有一點最好，雜味皆去，本味常留。”

鄭泓不問道:“大明村還有多這種茶？”

不等老爸開口，朱銘就搶先說道:“此茶制作不易，產量極，價錢也貴。”

鄭泓忙說:“價錢好談，先來兩百斤！”

朱國祥道:“不一定能出那麼多，既然鄭家愿意購買，我回去讓茶工趕制一些。價錢嘛，也不占鄭家的便宜，分等級與團茶相當便可。”

這特麼是真黑！

團茶制作工序極為復雜，耗費的時間也久，選用茶芽也更為嚴苛。一斤團茶的生產本，至能搞出五六斤炒茶，朱國祥居然把價錢定得一樣。

特別是那些晚春“老葉子”，連制作三等團茶都沒資格，只能做底層百姓喝的散茶。但制炒茶卻無所謂，口差一些而已，可以比價低等團茶出售。

這玩意兒要是炒作得好，簡直屬于暴利生意。

鄭泓又說:“俺家若是買了這君子茶，能否把各位先生剛才說的話寫下來？”

“自然可以。”閔文蔚微笑道。

閔文蔚如此積極，明擺著想要揚名。一旦炒茶暢銷，他的名氣也能隨之傳播，讓無數人知道他是懂得品茶的真君子。

朱銘把白勝來，讓他回屋取筆墨紙硯。

閔文蔚率先提筆，寫下自己對炒茶的評語。

接著又傳給陳淵，陳淵提筆笑言:“如此好茶，我輩不能專，須得讓更多人吃到。”

最后，紙筆傳到朱銘手中。

朱銘只寫了兩個字:散茶。

鄭泓看得眼前一亮，已經知道是什麼意思。

團茶必須走茶馬司，售價的兩要被走，這個做“茶息”，也即茶葉出廠就被稅20%。

拿去外地銷售，一路還有關卡，過一道關卡收一次稅。若在本地銷售，除了要店鋪稅之外，還得再一筆買撲錢。

而散茶，是允許不經茶馬司而自銷的。雖然只能在本地銷售，且有額度限制，但作空間非常大，相關的買撲錢也極低。

炒茶的外形，跟蒸制出的散茶差不多，完全可以打著散茶的幌子來合理避稅！

鄭泓問道:“能否先給兩筒？”

“拿去。”朱國祥推過去兩只竹筒。

鄭泓收起茶葉和評語，作揖道:“晚生先行告退！”

這貨一路飛奔下山，回家沖到父親院中，發現父親不在家，又朝祖父的院子跑。

其祖父名鄭嵐，見孫兒回來，第一反應就是呵斥:“怎又逃學了？你便無心向學，也該留在書院，多多結朋友。書院學生，多為洋州富貴子弟，能與他們好，對咱家的生意有好！”

“翁翁，”鄭泓撒道，“俺這次回家，卻是有正經事。”

“你除了吃喝玩樂，還有甚正經事？”鄭嵐沒好氣道。

“這是茶葉，”鄭泓先把竹筒拿出來，又遞上那張紙，“這是山長與陳先生品鑒茶葉之語。”

鄭嵐仔細把評語看完，半信半疑道:“此茶真有那般好？”

鄭泓說:“俺卻沒品出來，但先生們說好，肯定是極好的。就算不好，也必須說好，否則就不是君子。”

鄭嵐被這話逗樂了:“哈哈，確實如此。君子就該喝君子茶，若喝不來君子茶，便不是什麼真君子。世間真君子雖，偽君子卻多。而偽君子越多，君子茶就賣得越好。”

鄭泓又指著散茶二字:“翁翁請看。”

鄭嵐立即打開竹筒，倒出些茶葉在手心，仔細觀察聞味道:“確實不是蒸出來的，而且香味不悶。若是能當散茶賣，就不用瞞著茶馬司，可以省下許多稅息。當的都遲鈍得很，咱家還有公人在司里，得磨磨蹭蹭好幾年，等君子茶行銷洋州了，他們才知道來加稅。”

鄭嵐又讓家仆燒水，問道:“如散茶一般沖泡？”

“沖泡便可。”鄭泓說。

稍冷一陣，鄭嵐開始品茶。

他賣了一輩子茶葉，評價準無比:“此茶勝在一個純字，去其苦，留其本味，肯定有人喝。”

在家里不用假裝，鄭泓說出真實想法:“俺覺得團茶更好喝，這種茶沒甚滋味。”

“牛嚼牡丹，你曉得個屁，”鄭嵐斥罵兩句，說道，“這兩筒茶留下，俺放著待客用。對了，君子茶是誰家炒制的？”

鄭泓說道:“便是那八行士子朱功，其父竟也是世大儒，跟陸提學和陳先生都有。”

鄭嵐思忖道:“陳先生俺知道，是山長請來的南劍名儒。陸提學也學問極好，他們兩個都贊賞，看來朱功之父真是大儒。這就更好賣君子茶了，伱可已向他們訂購？”

鄭泓回答:“訂了兩百斤，說是此茶制作不易，不一定能產那麼多。價錢也大致談了，就按團茶的價錢，分出等級出售。”

“以稀為貴，咱們買來以后，售價還得漲一漲，”鄭嵐一臉商笑容，“君子喝的茶，不賣貴點怎？賣得越貴，買的人就越有面子。”

鄭泓建議道:“可讓工匠制作茶筒，雕刻梅蘭竹，再刻些君子之詩，連茶帶筒一起賣！”

鄭嵐老懷大，夸贊道:“這般會做生意，真是俺家千里駒！”

這一老一，竟打算把炒茶當高檔禮品賣。

有閔文蔚、陳淵做背書，出自八行士子的父親之手，制茶者又跟陸提學私極好，還扯上什麼君子品德，而且今年的產量也，已經備了奢侈品的所有要素。

便是一坨屎，也能賣出黃金價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