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朱銘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忽地出聲:“朱院長，睡了沒？”

“睡了。”朱國祥聲音迷糊。

朱銘認認真真說:“我反思了一下，今天確實有些著急，而且分析了自己著急的原因。主要還是有靖康恥那個時間點，就跟倒計時一樣，總想著為那件事做準備。”

朱國祥問道:“你就不怕鄭胖子去報？”

“當然不怕，”朱銘對此毫不擔心，“他看見了馬，完全不當回事兒，這已經能說明態度。而且宋朝雖然嚴讖緯，但其實遍地都在傳，就連開封城里都經常有讖言。這麼說吧，只要不攻打州縣，不殺死朝廷命，扯旗造反都沒人去管。”

朱國祥有些詫異:“這麼離譜？”

朱銘笑道:“你當宋江是怎麼做大的？流竄劫掠多地，縣只愿守城，而且還瞞不報，攛掇宋江團伙去別的州縣。只要出了自己的任職區域，縣們就當啥都沒發生過。宋江從河北流竄到山東，要不是到猛人張叔夜，估計還能繼續鬧他幾年。”

“跟我想象中有點不一樣。”朱國祥道。

朱銘繼續介紹況:“我以前為了做視頻，買了套《兩宋農民戰爭史料匯編》，隨便翻翻就能讓人大開眼界。別的地方不講，單說首都開封。宋徽宗登基的第二年，開封城周邊就有民造反，你猜府花了多時間剿滅？”

“兩三年？”朱國祥猜測道。

朱銘笑道:“整整八年，都夠打贏抗戰了。”

朱國祥表示不能理解:“首都附近的反賊，花了八年時間才掃平？”

朱銘慨道:“而且還是中書省親自下令，號召首都附近的州縣員，一定要好好練兵加圍剿。”

“首都附近鬧那麼久，居然不如宋江出名？”朱國祥問。

朱銘解釋說:“因為沒有真正舉起反旗，也沒有喊出造反口號。就是民結無數團伙，見到富人就搶，偶爾殺進城里搶劫府庫，遇到兵圍剿立馬散去。如果兵數量，便蜂擁而至，把那兵給吃掉。”

“這種不算造反吧。”朱國祥說。

“都已經搶劫府庫、殺死兵了，還不算造反？”朱銘笑道，“估計是鬧得朝廷很沒面子，最后靠招才平定的。那些個強盜頭子，只要能堅持到最后，都他娘的招安做去了。真真是，殺人放火招安啊！”

聽兒子這麼一說，朱國祥對宋朝的腐朽，有了一個更深刻的認識。

首都附近的反賊，居然能堅持八年，朝廷還得靠招安解決。就算換崇禎做皇帝，都不會這樣扯淡！

只說史書記載的起義，徽宗朝就有一大堆。

宋徽宗登基第一年，河南府造反；第二年，河東路造反、京畿造反；第七年，蘇州造反；第八年，河北西路造反、太原造反；第九年，揚州造反、江寧造反……以上，只是拉開序幕，都還沒進造反高峰期。

朱銘繼續說道:“你關注的，是這里的農業技。我打聽的，卻是本地的賦稅況，百姓的承能力已經到了極限。如果府再繼續加稅，怕是老白員外都想造反了。”

“封建王朝加稅，不是都攤在底層農民頭上嗎？”朱國祥問。

朱銘好笑道:“大宋加稅，一視同仁。草民有草民的稅，地主有地主的稅，就連家里有人做都別想跑。只不過，員能撈油水，不在乎那幾個稅。”

朱國祥是想做地主的人，忍不住問:“老白員外這種大地主，都有什麼苛捐雜稅？”

朱銘講述道:“你跟著茶戶曾大，去看地買田的時候，我一直在向白三郎打聽消息。白三郎說，洋州的和買錢標準，是每田稅420文，就要加征一匹絹。按洋州的市價，一匹絹的價格，大概在1600文到2200文之間。單是和買錢這種苛捐雜稅，已經達到了田稅的四五倍。”

“窮人哪承得起？”朱國祥無法想象。

朱銘笑道:“和買錢屬于雜捐，是專門向富人征收的，一、二、三等戶才要。”

朱國祥立即察覺出:“我如果是大地主，肯定想盡辦法降低自己的戶等，這樣就不用再和買錢了。”

“朱院長，你真聰明，但朝廷也不是傻子。”朱銘說道。

真實的況是，為了逃避這種富人稅，全國地主不斷的分家析產，把自己降到征收戶等以下。

朝廷則持續擴大征收范圍，剛開始只對一二等戶開征，漸漸的三等戶也得。等到趙構建立南宋，五等戶都他娘的要和買錢！

朱銘又說:“除了和買錢，還有和糴錢。據上的糧稅，按比例賣糧給府。說是購買，其實明搶，地主白送給府糧食。白三郎還說，和買錢、和糴錢這些富人稅，以前收得相對比較客氣，自從蔡京做宰相以后，一年比一年突破下限。”

朱國祥只能嘆:“蔡京這個相，果然當得不冤枉。”

朱銘分析道:“如果在漢中盆地造反，地主也是可以團結的對象。不說完全取消苛捐雜稅，就是宣布收一點和買錢、和糴錢，都極有可能得到地主的擁戴。若是再宣布茶葉通商，取消榷，富商也會站在反賊這邊。前提是，反賊得打幾場漂亮仗，必須擊敗軍，取得漢中地區的控制權。”

“有這個可能。”朱國祥贊同道。

朱銘說:“我理了一下思路，差不多已經理順了。咱們父子聯手，你通過傳授農業技，跟全縣大地主建立良好關系。我能科舉就科舉，取得面上的份。實在不能科舉，就跟土匪和商人接。獻出磨盤大的靈芝，如果運作得好，也能撈一個主簿、縣尉當當，擁有了更方便做事。”

“我有一個問題，”朱國祥說，“古代員，好像只能異地做。這老白員外，是怎麼當上西鄉縣主簿的？”

朱銘解釋說:“知縣以上，才需要異地赴任。而且，北宋的縣級政府，劃分了好幾個等級。”

“就拿縣主簿來說，最高等級的縣，主簿必須是進士出，而且還需要場資歷。等級稍低的縣，新科進士也能做主簿。等級再弱的縣，一般讓學、雜轉任。最低幾個等級的縣，阿貓阿狗都能做主簿。”

“而且，低等縣的主簿，是反賊招安的主要安排崗位！”

朱國祥差點笑出聲來:“讓反賊做縣主簿？”

朱銘說:“大反賊頭子，一般安排高位虛職，或者扔到軍隊里。而小反賊頭子，在接招安之后，做主簿、縣尉的非常多。他們干過反賊，如果負責征稅，地主們稅肯定更積極。”

朱國祥哭笑不得:“這也算知人善任了，專業非常對口。”

“我聽白三郎說，如今的西鄉縣主簿兼縣尉，就是幾年前被招安的反賊頭子。”朱銘笑道。

朱國祥本來對造反到惶恐，覺得那是天大的事。

現在聽兒子說了一通，竟然覺得沒啥大不了，這玩意兒仿佛是家常便飯。

朱銘說道:“我們可以慢慢積攢實力，多多結人脈。如果苛捐雜稅過重，連地主階層都彌漫造反緒。到那個時候，就可以嘗試著扯旗造反，先殺敗本地的鄉兵，然后找機會接招安，瞬間就能混縣主簿。當然，這只是其中一條路，僅供選擇，并非最優路線。”

朱國祥告誡道:“不管選哪條路，現在都不要急，等站穩腳跟之后再說。”

“今天我確實急了，這個必須承認，保證以后不會再犯。”朱銘語氣誠懇道。

朱國祥知道兒子是啥子:“說沒用，該犯還得犯。等開始種地了，你跟佃戶一起下地干活。建房子的時候，你也跟工匠一起干活。多干些力活，磨磨子，只要堅持一年半載，就肯定能沉穩許多。”

“也行吧，就當是磨煉意志力。”朱銘居然聽話了，只為了那遠大目標。

父子倆在農家茅草屋里，肆無忌憚的聊著造反話題。

而遠在洋州城，通判李瑞則愁眉不展。

不只是他，整個漢中地區的州判，這段時間都到腦殼疼。

剛剛接到消息，今年利州路的和買錢，從420文稅款加征一條捐，改為400文稅款開始加征。不但如此，和糴錢也漲了，地主必須“賣”更多糧食給府，不給糧也可以，折算錢幣就是。

這還沒完呢，利州轉運司下達命令，各州軍府監轄區，過去三年拖欠的稅款，今年必須補齊90%（北宋稅款，收到定額的90%就夠了，余下部分給地方自行置）。

三道行政指令，皆出自中央，撈錢理由很充足，朝廷要編練弓箭手。

起因是去年種師道到召見，君臣一番流，宋徽宗非常高興，當場任命他為提舉秦弓箭手。

種師道說，秦路新開拓的邊疆，弓箭手不能從地調過去，否則地很快就要出問題。

這可把貫得罪慘了！

因為貫剛剛制定計劃，讓地諸路的弓箭手，無償前往河湟戍邊。并且告訴宋徽宗，說那些弓箭手，都是民間主應征的，自己經營有方，一點兒都不擾民。

迫于貫力，種師道不敢接職，自請提舉崇福宮（就是去管理道觀）。

果然如種師道所言，各路弓箭手都炸了，大量逃亡不說，甚至有人鬧餉嘩變。

剛好蔡京復相，命給貫屁。

這位蔡相公撈錢是把好手，直接給漢中地區加稅，用以編練河湟弓箭手，并花錢安各路鬧事的士兵。

就因為蔡京一句話，今年整個漢中盆地，老百姓的日子都不好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