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重那日從寧侯府歸來,趙嫣一遍遍於紙上梳理推演,直至所有的疑點都指向魏琰本人,現實的殘酷與回憶的溫被刀鋒割裂,與理的拉鋸使得陷了短暫的迷茫。
時至今日,在見到順義門外披縞素靜跪的將士屬前,趙嫣仍對魏琰存了一至親為仇的痛意。
而此時,這痛意卻顯得如此可笑。
就為了一句話,即將科舉仕的儒生們死了,趙衍死了,而自己只能頂替兄長的份行於暗夜之中。
趙嫣眼圈發紅,蒼涼道:「舅舅殘害自己一手教養長大的親外甥,再嫁禍給自己的外甥時,心中可曾有一的掙扎與後悔?」
魏琰寂然了片刻,略微瘦削的面容清俊儒雅。
「我與阿月,是真的很喜歡你們兄妹。」
他回答得沒有毫遲疑,「那孩子什麼都好,溫仁善,就是對人無甚戒心。我不知是誰讓太子對雁落關之事有了猜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若查出來幕後是我,不僅我會聲名狼藉、以死謝罪,朝中與我有牽扯的一半士族皆會牽連倒臺,太子便可順理章地安人手朝,推行新政……所以,我沒得選擇。」
「不是沒得選擇,而是你已在歧途之上,不願走正確的道。」
趙嫣打斷他,微紅的眼睛清醒無比。
魏琰有一瞬竟難以直視的目,垂下眼道:「是。走到這一步,我害怕的不是失敗,而是失去。」
年盡冷眼,使他極擅於揣人心,無論何時何地皆能以完的笑容示人。
然上天並未因他的勤和氣而善待於他,容扶月定親,未婚夫聞人蒼是年英才。武將勢大,隻手遮天,而魏家依舊在權貴中於無足輕重的尷尬地位,忍到最後只剩下不甘和偏執。
當年下手殺聞人蒼,他的確有賭的分,萬幸他賭對了。
寧侯府深賞識,聲名鵲起,隨之提拔的還有一批文臣仕宦。
魏琰有了家財名,如願以償娶到心儀的子,八年安穩的生活,卻被趙衍一句無心之言瞬間打回原形。
一旦當年的謀敗,他如今擁有的一切、乃至於命,都將化作泡影。
他捨不得那孩子,然和眼下擁有的一切相比,那孩子的命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
魏琰花了一夜的時間靜坐,然後做出了決定。
太子要離宮避暑,而雍王世子又素來急躁魯莽,且早就覬覦皇儲之位,是最好的棋子。他曾在趙元煜邊安了一名謀士,只需皮,趙元煜果然迫不及待籌備了歸途行刺之事。
可歸途中刺殺的,只是太子的「影子」。
趙衍回到東宮,必將更加謹慎。
所以,魏琰只能親自出手。
那孩子回宮前專門去了一趟華,魏琰深知他們兄妹深,便仿趙嫣的字跡寫了一封信——
這是他能想到,唯一不讓太子設防的方法。那孩子對於脈親人,總是會盲目地相信。
這本該是個完的計劃,誰承想東宮閉門近百日,太子竟安然現了。
纖細羸弱的年,三步一,五步一咳,看上去虛弱無比。魏琰一時不能確定是太子中毒后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還是有別的。
他觀察許久,好在太子羽翼盡折,落在聞人藺手中自顧不暇,沒有力再糾結當年雁落關一戰的真相。這樣也好,只要太子安分,他亦無需再冒險出手。
可偏偏聞人藺與東宮站在了一起,繼而摘星觀坍塌,太子查到了神真人的賬冊。
那賬冊上除了記錄他為阿月求的養心丸,還有一味毒香。若太子發現了端倪,再向聞人藺點什麼,他的一切計劃都將敗。
魏琰長嘆,道:「聞人藺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孤苦無依的十六歲年,如今的他,是令寧侯府都懼憚的存在。太子和他走得近,我如何心安?」
所以皇后壽宴後行刺失敗,他就改變了臨時計劃。
無法滅太子的口,就索將所有線索引向一個替死鬼,替他背負所有罪責。
魏琰知曉太子今非昔比,聰慧絕倫,留著那刺客活口又故意放出風聲,定然是為了引幕後真兇上鈎。
魏琰將計就計,派人潛獄中殺了刺客滅口,再故意兜兜轉轉與雍王府的那名煉丹方士接。
繼而中元節,他命人暗中傳信給雍王,說趙元煜是死於太子私刑之下,再造些似是而非的證據,將趙元煜煉製「無上葯」的元兇指向東宮——他擅長模仿字跡,偽造點書信並不算太難。
趙嫣想通了所有的細枝末節:「所以孤的生辰宴上,舅舅假借宮牌丟失,實則是吸引在場之人的注意,好給那行刺的太監暗示,以讓他順利供出雍王。雍王府里的毒-葯是你栽贓,那名煉丹方士亦是你安排的,為的就是讓孤相信幕後真兇就是雍王。」
「不錯,原本一切恩怨都該就此了結。可惜,你太機敏了些。」
魏琰看向趙嫣,像是悉了一切,「當年為你們兄妹啟蒙,我就覺得你比你兄長靈活,知變通。」
獄吏站得很遠,魏琰的聲音很輕,趙嫣瞳仁仍是微微一。
他看出來了。
「看來這些年,你在華見識了許多,聞人藺也將你教得很好。」
魏琰稍稍側首,平靜一笑,「不是嗎,長風公主?」
「你在說什麼。」趙嫣冷然與他對視。
「直到此刻,我才敢完全篤定你的份。那孩子太過良善,他不會算計人心,亦不會流你這般神。即便知曉我是幕後真兇,他也不會有憤怒,只會是悲憫。」
所以他死了。
這個世道哪裏容得下純粹的好人。
趙嫣迎著魏琰的目,面上不聲,袖中的五指越掐越。
並不想在這種時候被人揭穿份,遑論魏琰是將死之人,很難說他會不會利用此事大做文章,來個玉石俱焚。
「要殺我滅口嗎?現在還來得及。」
魏琰準地拿了趙嫣那一瞬的遲疑,「只是如此一來,你也做出了和我當年一樣的選擇。」
又來了,這種被人從高俯瞰,一覽無餘的迫。
趙嫣知道魏琰的目的是什麼。
若自己被激怒,他死得輕鬆不說,還能將也拉浸鮮的深淵之中。
為了守住而殺人,和當年的魏琰並無區別。可若不殺,刀尖懸頂,坐立難安。
「當自己的將被捅破之時,為了圓謊,君子自毀亦在所不惜。」
他重新坐下,仿若漱石枕流的雅士,笑道,「你看,人並非生來就這樣壞的。」
「你想讓我證明什麼?證明每個人遇到危機時都會做出和你一樣的選擇,還是想證明你屢下殺手是對的、是迫不得已而為之?」
趙嫣垂目看著坐在一線冷中的魏琰,輕聲道,「我永遠不會為第二個魏琰。」
魏琰有些意外。
「你以為,只有你會算人心?舅舅如今已是廢子,廢子說的話自然是廢話。」
趙嫣微抬下頜,一字一句道,「我就是太子,是拂燈夜蛾。舅舅與其白費心思套話,不如留著力打磨這支短簫吧。」
魏琰斂了笑,目從案幾上的竹簫上掠過。
趙嫣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轉就走。
上石階時,後鐐銬聲響,魏琰輕淡的聲音傳來:「聞人藺時隔七、八年才出手,殿下可知為何?」
趙嫣腳步一頓,聽魏琰輕嘆:「再走下去,只會是一場必敗的局。」
趙嫣攥了攥拳,沒有回頭。
出了牢獄,鋪灑下來,驅散了滿骨的寒。
司門郎中正和刑部尚書說著什麼,刑部尚書有些不耐,但強忍著脾氣道:「我刑部大牢又非菜市場,豈能什麼人都放進來。」
趙嫣攏了攏上的狐貍披風,徐徐吐息,整理好心神問:「怎麼回事?」
「啊,太子殿下!」
刑部尚書躬行禮,忙不迭解釋,「臣不是說您,是寧侯……不,是容夫人來探監了。」
舅母?
趙嫣詫異,心中複雜:寧侯府不是查封了嗎,所有親眷侍從都在等候發落,如何出來的?
刑部尚書揣著趙嫣的面,請示道:「雖說聖上有憫囚之心,可允親屬探監。然魏琰所犯之事重大,外頭又還那麼多屬看著,臣也不敢……」
話還未說完,順義門外傳來一陣。
趙嫣最擔心的事發生了,顧不得聽刑部尚書請示,迎著風大步邁出大門。
容扶月提著一個食盒下馬車,凜風襲來,吹翻了遮面的斗篷兜帽,出蒼白憔悴的容。
才幾日不見,形已消瘦得宛若一隨時可能折斷的葦草。
侍婢趕給重新戴上兜帽,然而順義門前跪了那麼多屬,還有不筆疾書前來聲援的儒生,很快有人認出了。
「是!容扶月!」
人群中傳來一聲清晰而憤怒的聲音,「大家快看!這個子就是魏佞臣的妻子!」
一時如投石水,不人紛紛聞聲轉頭來。
「蛇鼠一窩,魏琰的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就是!穿的裳,乘的車馬,哪一樣不是靠敲骨吸髓得來?」
「罪人吶!安敢招搖過市!」
先是一支筆從人群中擲來,在容扶月低調的素上砸出一道目的墨痕。
彷彿開啟了什麼泄憤的機關般,繼而是布鞋、紙團、菜葉乃至於石子,紛紛揚揚朝容扶月砸來。
容扶月被砸得偏過頭去,形踉蹌。
「別砸了別砸了!我家夫人……我家娘子已經不是魏琰的夫人,他們和離了!」
那侍婢拚命用瘦小的子擋在主子面前,然而換來的只有更瘋狂的聲討,不由帶著哭腔道,「這關娘子什麼事啊!也是被蒙在鼓裏的,你們怎麼能這樣!來人吶,有沒有人管?」
「舅母。」
趙嫣及時將容扶月拉順義門中,守門衛立刻一擁而上,執長戟結人牆,將激的百姓攔在門外。
眼看愈演愈烈,趙嫣向前朗聲道:「大家冷靜點!」
沒人聽的,趙嫣又提高聲音道:「吾乃東宮太子,都冷靜點!諸位國之心孤甚為念,然欺負一個手無寸鐵、毫不知的弱子,就能讓死者復生、者懲嗎?」
聽到「東宮太子」幾字,激的人群這才安靜下來。
「孤絕不讓人逍遙法外。」趙嫣一張就灌了滿口的寒風,嚨一陣咳。
但直脊背護著容扶月,堅持將話說完,「也不允有人打著張正義的旗號,行欺凌弱小、發泄憤怒之事。」
門外只有風吹過的嗚咽聲。
靜謐中,容扶月摘下兜帽,緩步朝那群披縞素的人行去。
「舅母……」趙嫣有些擔憂。
眾人目如刀,彷彿要將這個弱的子凌遲,但容扶月沒有害怕。
朔風中的鬢髮鬆散,素臟污,隔著宮門相對,以弱的聲音對眾人道:「魏琰所做之事,天理難容。妾不為他辯解,亦無奢求諸位諒解。」
說著,當著眾人一躬到底,像是一朵折落的花,虔誠而哽咽:「對不起……妾替魏琰,給諸位請罪。」
久久躬不起,鬆散凌的鬢髮從耳後垂落,使蒼白的面容變得模糊起來。
一滴淚自鼻尖滾落,砸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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