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中, 寒風呼嘯，吹得眾人的袍獵獵作響。

　莫遠山話音剛落，又有兩位副將單膝跪地, 也誓死請命。

　那位脾氣暴躁的孫副將，也是其中之一。

　孫副將聲大如雷：“將軍可讓末將打頭陣，萬一沖出去了, 末將便直奔京城求援……萬一沒能沖出去，就當為下一位弟兄打掩護了！”

　說罷, 他爽朗一笑，豪氣干云。

　葉乾看著眾人, 面繃，一一將人扶起。

　葉乾低聲道：“你們都是我的左膀右臂，若不是事發展到這個地步，我是萬萬不愿你們去冒險的。”

　他的目掠過眾人，最終，在莫遠山面上停下。

　“遠山，就你罷。”

　莫遠山出莫家, 莫家在京城頗有人脈，而且他雖然年紀輕, 但為人機靈，辦事穩妥。

　他若能回京，應該比其他人要更合適些。

　莫遠山拱手領命。

　葉乾安排完突擊的事宜, 便讓眾人散了, 只留下了莫遠山。

　“遠山，此去京城, 路途艱險, 萬一事不如我們料想的那般, 你萬不可沖，一定要保全自己。”

　這些話，葉乾沒有當著眾人的面說，就是擔心眾將在面對敵人的時候，還要瞻前顧后。

　莫遠山聽了，有些不解，問：“將軍的意思是？”

　葉乾輕嘆一聲，道：“你以為，自玉谷城發去京城的信，只有三封麼？”

　莫遠山微怔，心中頓時有種不好的預。

　“除了將信送到宮中，我還發給了戶部、兵部，永王殿下則親筆寫給了信王……但這些信無一例外，都石沉大海。”葉乾眸微頓，沉聲道：“要麼是被人截了，要麼……這些人，如今都不會與我們站在一了。”

　莫遠山心頭震，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葉乾看了莫遠山一眼，他不過才十七八歲，這一趟便要擔負起玉谷城二十萬人的生死，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遠山，我與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這次的事并非表面看起來那般簡單……朝堂上的波譎云詭，比戰場上的刀劍影更加可怕，很可能殺我們個措手不及。你就算能順利京，也未必能求到援兵或者軍糧……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真的如我所料，你便不要在京城逗留，立即離開，更不要回玉谷城，走得越遠越好。”

　莫遠山不可置信地看著葉乾，聲問道：“若真的如將軍所說，那……玉谷城，豈不是了大云的棄子？”

　葉乾沉著臉，沒有回答他。

　但答案顯而易見。

　莫遠山整個人猶如醍醐灌頂，頓時參悟了其中的來龍去脈。

　他面鄭重，聲音沉沉：“將軍放心，末將一定竭盡全力請來糧餉和援兵，將軍一定要在玉谷城等著末將！”

　葉乾見他年的臉上，滿是堅定和忠誠，笑著拍了拍他的肩：“好，等你回來，一起喝酒。”

　說罷，葉乾便轉離開。

　柵欄后的男孩，長了脖子，一直目送父親離去。

　他的影還是那麼高大，走起路來總是意氣風發，威風凜凜，但如今他的背上好似有千斤重擔，得人不過氣來。

　男孩繞過籬笆，緩緩走了出來。

　“莫大哥……”他小聲開口。

　但這聲音仍然被莫遠山聽見了。

　他有些意外，問：“小葉，你何時來的？”

　男孩想了想，道：“剛剛來的……莫大哥，你要回京城了嗎？”

　他眨眨眼，面上滿是純真與不舍。

　莫遠山笑了下，蹲下來，平視他，低聲道：“是啊，不過這是個，小葉不要告訴別人好不好？”

　男孩乖巧地點了點頭，他笑著問：“莫大哥是要回去親麼？我聽娘親說，等你回京城的時候，就要娶新娘子了，小葉也想看莫大哥娶新娘子啊……”

　莫遠山一愣，隨即笑開，他耐心地解釋道：“莫大哥這次回去，不是為了親……小葉不是肚子嗎？莫大哥回去找吃的，等我回來的時候，小葉就有好吃的了。”

　男孩驚訝地瞪大了眼：“真的麼？”

　莫遠山認真點頭。

　半日之后，莫遠山便在眾人的掩護之下，沖出了城門，一路頭也不回地南下，奔赴京城。

　自從莫遠山走后，男孩每日都數著手指頭，盼他回來。

　男孩逢人便說：“莫大哥回來的時候，就有好吃的了！我們再等一等！”

　可他沒有等來莫遠山，糧食卻改三日發一次了，而且越來越。

　一開始發的糧食，還有粟米、類、蔬菜，后來慢慢變玉米、土豆等食，再后來，便只有邦邦的干糧了。

　母親幾乎不吃，都留給男孩，但他得胃疼，干糧得像石頭一樣，吃也吃不下，又讓給母親。

　在這種艱難的境地里，許多人病了。

　城的醫館排起了長隊，但大夫們也束手無策，只能讓人回家將養著。

　有些人本就弱，挨不住，死的人便越來越多。

　玉谷城的長街街頭，每日都要理尸。

　百姓們圍在長街之上，看著自己曾經的親人、朋友、甚至陌生人化為灰燼，心中有說不出的絕。

　到了后來，大家都見怪不怪了，甚至于有人說：“如今這世道，死一個人還不如死一匹馬，至能分而食之。”

　與百姓們相比，士兵們一面挨，一面抵外敵，簡直苦不堪言。

　男孩從沒覺得，日子居然如此漫長。

　夜里，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胃腹疼得睡不著，卻又不敢和母親說，母親這段時間已經瘦得不樣子了，男孩不愿再令憂心。

　許久之后，才聽到門簾響，應該是父親回來了。

　屏風外響起父親葉乾的聲音，得極低：“孩子睡了？”

　葉夫人輕輕“嗯”了聲，道：“孩子胃腹疼了好幾日了……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葉乾嘆了口氣，道：“都怪我……讓你們留在京城便好了，也不會跟著我罪……”

　葉夫人卻道：“一家人本來就應該同氣連枝，夫君不要自責。”頓了頓，聲道：“如今雖難，但咱們一家人好歹在一起，我很知足了。”

　葉乾深深看了葉夫人一眼，心頭悵然，擁上的肩頭，道：“夫人……如今的況，只怕不樂觀。”

　葉夫人微怔，看向葉乾，低聲問：“遠山還未回來麼？”

　莫遠山已經走了七八日了，應該已經足夠打個來回。

　葉乾微微頷首。

　莫遠山自從走后，也與他斷了聯絡，如今于葉乾也不知道，莫遠山到底有沒有平安到達京城。

　“夫人，若遠山能帶回援兵和軍糧還好，如若不然，這樣下去，只怕玉谷城撐不過十日了。”

　如今城外戰火紛飛，城因為缺糧、疾病蔓延也是一片混，玄寧軍還得撥出一部分人，去維持城的秩序，士兵們疲憊不已，許多人都已經熬到了極限。

　葉夫人不可置信地看著葉乾，低聲問：“可永王殿下也在城里啊，難道……朝廷連他都不管了嗎？他可是皇上最重視的兒子啊……”

　葉乾神黯然，他低聲道：“永王殿下同我說，京城中必然失控了，不然皇上不可能放任玉谷城瀕危而不管……說不定，這次的事，就是沖永王殿下來的。”

　葉夫人心中一驚，面煞白。

　葉乾的心里也十分沉重，歷朝歷代都有黨爭，但以犧牲數十萬百姓、士兵命為代價的，當真是聞所未聞。

　可對于他來說，朝廷是馳援也好，放任不理也罷，守護城池、守護百姓，都是玄寧軍的使命和責任。

　“夫君……”葉夫人心中忐忑，喃喃出聲：“無論怎樣，我們都陪著你一起。”

　葉夫人了解葉乾的抱負，也清楚葉乾的為人，他只怕早就做好了與玉谷城共存亡的準備……這也是最心疼的地方，明知道這玉谷城很可能淪為黨爭的犧牲品，還要不顧地往火坑里跳，守護這一城手無寸鐵的百姓。

　葉乾沉聲道：“若城破了，你們不要管我，一定要逃出去。”

　葉夫人渾抖，眼淚簌簌而落。

　葉乾見到妻子落淚，也十分心疼，他這一輩子，無愧于國家，無愧于百姓，卻唯獨對不起妻兒。

　葉乾心中悲涼，他擁住葉夫人，葉夫人肩頭微聳，卻不敢哭出聲來，怕吵到年僅七歲的孩子。

　男孩躺在屏風后面的床榻上，他胃疼得一團，一直睜著眼睛。

　一家三口，各有各的忍和無奈，卻仍然小心翼翼地維持眼下的寧靜，暴風雨來臨前的短暫相聚，格外值得珍惜。

　男孩不知過了多久才睡著，他只覺得自己渾渾噩噩的，十分困頓，睡不，又醒不過來。

　忽然之間，他覺子顛簸，每移一下，胃腹的疼痛都在加劇，他緩緩睜開眼，卻發現自己伏在母親肩頭。

　瘦弱的葉夫人穿著一男裝，死死抱著男孩，沿著街邊小路，踉蹌狂奔。

　一刻鐘前，士兵來報，永王殿下站在城頭，與眾將士們共同迎敵，直至戰到最后一刻，力竭而亡。

　葉將軍在城下領兵作戰，以一敵百，如今生死不明。

　男孩頓時明白過來——玉谷城，破了。

　葉夫人得頭昏眼花，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依舊咬牙前行，已經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去找自己的夫君，按照葉乾所說的，如果城破了，一定要第一時間逃出玉谷城，向南走，走得越遠越好。

　他們的護衛死的死，傷的傷，沒有人跟上來。

　唯獨侍小芬，拎著一個包袱，手持一把匕首，一直跟在葉夫人后，滿臉驚恐地四張。

　長街上到是尸，有戰死的，也有死的，鮮徐徐綻放，如地獄開在人間的花，不斷吞噬著生命，這腐爛、腥的味道，引來幾只禿鷲，它們盤旋在玉谷城上空，久久不散，仿佛地面上有極致的味，等待它們用。

　北戎的鐵騎長驅直，他們仿佛牧羊一般，以驅趕百姓為樂，長街上到是逃命的百姓，北戎人見到男人就殺，見到人就瘋狂宣泄、甚至抓回營地，一時之間，這座收之城，變了人間煉獄。

　城門被北戎控制了，他們逃不出去，葉夫人便只能帶著男孩和小芬，逃到一條的巷子里。

　他們慌不擇路地闖進一間民宅，小芬嚇得尖一聲，院子里躺了好幾尸，個個瘦骨嶙峋，宛如骷髏一般，應該死多時了。

　男孩一看，胃腹搐起來，忍不住干嘔。

　葉夫人卻顧不得那麼多了，帶著男孩便躲了進去。

　他們沒有水，也沒有食，男孩的本就虛弱，在民宅里躲了一天，已經奄奄一息，葉夫人焦急萬分，小芬一咬牙，道：“夫人，您帶著公子躲好，小芬去去就來！”

　“小芬！小芬！”葉夫人抱著男孩，無力阻止小芬，只余下滿腔不安。

　半日之后，小芬衫襤褸地回來了，懷里揣著兩個臟兮兮的饅頭。

　“夫人，快給公子吃點兒罷！”小芬手指抖地將饅頭遞過來，笑得十分勉強。

　葉夫人深深看了小芬一眼，不過是個十四五的小姑娘，一雙大眼睛清澈又明亮，圓圓的臉上，稚氣未，脖子上滿是駭人的紅痕。

　小芬攏了攏襟，憨厚地笑了下：“公子吃飽的話，應該就會沒事了。”

　葉夫人心頭，仿佛被猛地了一下，生疼。

　葉夫人只拿了一個饅頭，余下的那個留給了小芬。

　男孩見到了白饅頭，也強撐著神張口，咬下一塊，便又將饅頭推給葉夫人：“娘親也吃。”

　葉夫人搖了搖頭，忍著心酸，轉頭問小芬：“你家中還有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