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說躺就躺倒的表現,如此嫻，就仿佛他已經跟一萬個人這麼睡過。

　可只有十七郎自己知道，他很不習慣跟人同榻而眠,就算親厚如隋子云跟戚峰，也絕在一起。

　今日之所以這樣不由分說要跟楊儀一張床,不為別的。

　他心里也還惦記著先前錯聽了俞星臣的話,誤會是孌寵的事。

　薛放將心比心，當然知道生出這種誤會,對一個正常男子而言是何等不可接。

　所以就算楊儀先前甩臉而去,他看似怒不可遏,心里其實卻也念念不能放。

　正好伺候楊儀的侍從連著去問了兩次他在做什麼，薛放把這理解為楊儀已經和示弱。

　干完了正事,他便“順道”溜達過來，也因如此,楊儀才說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他就迫不及待地要修好了。

　假如兩人之間沒有這般誤會,薛放也未必肯留宿。

　可正因為誤解了人家，所以才要留下,顯得已經冰釋前嫌,而他十分信任楊儀。

　其實今夜在馬幫的兵雖多,但也不至于連堂堂旅帥的住所都沒有。

　薛放只是找了個借口非得跟楊儀“親近親近”罷了。

　“過來,躺下，”薛放甚是大方地拍了拍旁空出的床鋪,大概看出了楊儀的抗拒,“你要真睡不著，咱們就說說話。”

　楊儀的腦中瘋狂轉，是該找法子把他趕走,還是索自己先走。

　薛放瞥著楊儀，忽然笑：“你倒了害的小媳婦了。”

　楊儀正不知這橫空出世的一句又是何意，薛放原地打，張手將一拽，竟是把楊儀拉到旁：“那我就當一回霸王。”

　的頭在他的肩頭，要不是不習慣尖，這會兒早耐不住，只能拼命地拿手擋住他：“旅帥！”

　薛放一擊得手，卻并未再趁勝追擊。

　重新躺倒，他轉頭看著楊儀：“好好說話就是不聽，非得人手，為你好才你早點睡，難道我真會欺負你？”

　楊儀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他，見他安安穩穩，并未再手腳，這才小小地松了口氣。

　薛放閉上雙眼：“我聽老周說，你今兒在外頭做了不事？還……弄了個孩子？”

　楊儀聽到“孩子”，雙眼直了直。

　垂眸：“是黎淵……有一個曾救過他的恩人，難產，他我去催產來著。”

　薛放甚興趣：“你怎麼什麼都會？還會給人接生？”

　“不是接生，是催產。”一旦提起醫藥方面的事，楊儀難得聚會神：“我用了針灸的法子，僥幸管用。”

　薛放搖頭。

　楊儀忙問：“怎麼了？我說的不對？”

　薛放說道：“什麼是僥幸？僥幸的事兒，是指的十件里辦一件就算是好的了，你呢？”

　楊儀這才明白他是在拐彎夸自己，不由笑了笑，原本蜷的手腳也稍微舒展開了些：“學無止境……醫亦是同樣，我先前未曾面對過產婦難產……而且生產一事對婦人而言又極是兇險，所以今日能夠母子平安，我也很了一把汗的。”

　薛放連連點頭：“說的好，不愧是楊先生。”

　楊儀聽出他是真心實意夸獎，便有點不好意思：“旅帥不必如此。我自己的斤兩自己知道。”

　薛放道：“你的斤兩我也知道。”

　楊儀疑地著他：“你知道？”

　薛放道：“我早說過了，你比豆子還要輕幾分呢。”

　楊儀不由抿笑了。

　直到此時才終于把心頭的驚慌不安驅散，看看薛放很是安穩并不鬧騰，就也稍微地換了個姿勢，只是仍悄悄地向靠了靠，讓兩人之間空出一臂的距離來。

　怕這隔閡的太明顯了讓薛放發現，就瞥了他一眼。

　卻見薛放似乎沒察覺，閉著雙眼似乎已經睡著的樣子。

　楊儀于是小心地又往回挪了點，這才停了下來。

　薛放依舊眼睛不睜：“對了，云康知縣的案子，你可知道段家跟康家為何惡？”

　楊儀道：“旅帥知道了？”

　薛放哼地笑了聲：“說出來倒也可笑，這兩家的兒都多，彼此自也經常往來，那天段家的姑娘去了縣衙，康家的那位大公子，不知怎麼鬼迷心竅了，竟在姑娘的臉上親了一下，甚至意圖輕薄，段姑娘驚不輕，回去告知父兄，只說了欺負，于是才打了起來，若沒這件事，就不至于有后面的慘案了。你說可笑不可笑。”

　楊儀道：“這件事說來不算大，但細想想……興許段姑娘從小被教的嚴，自然不了男人如此輕狂。旅帥難道沒聽說‘嫂溺，援之以手’？嫂子落了水，小叔子該不該手去救，為此還眾說紛紜呢。今日的形雖好些，但有的地方男之防仍是……段家因為這個而跟康府翻臉，也不是不能想象的。”

　薛放哼道：“世風日下，如今的真禽假道學多著呢，別的不說，只是我知道的京城的那些……”說到京城，他突然打住，原來他又想起先前跟楊儀爭吵的那個，怕惹不快。

　楊儀卻忽然問：“那……旅帥便不喜那些假道學的人了？”

　“那是當然。就如俞星臣一般，瞧著最正經不過，事實上背地里捅你一刀也不知道。”反正開了頭，的反應卻似平常，薛放也不懼再說錯什麼了。

　楊儀的手擱在腰間，手指輕輕地互相挲：“旅帥常說起京城，那不知你在京城是不是也有認識的姑娘。”

　薛放顯然沒想到會問這個，驚訝：“姑娘？”倒像是不認識“姑娘”這兩個字。

　楊儀道：“比如……先前我跟俞大人扯謊的那位。”

　“楊甯？”薛放想了起來，“算什麼姑娘，一個小丫頭而已。”

　楊儀啞然：“似乎只比你小幾個月而已。”

　“你怎麼知道。”薛放罕見的反應迅速。

　楊儀的心一：“哦，好似是斧頭提過。”此時慶幸斧頭不在，可以肆意他頂缸。

　“斧頭也是欠揍，怎麼什麼都跟你說。”

　楊儀道：“難道那位楊三姑娘說不得？”

　“沒意思，”薛放搖了搖頭：“好好的提孩子做什麼。”

　楊儀不由轉頭認真看了他一眼，卻正瞧見他撇了撇。

　“青梅竹馬”的故事聽多了，楊儀本以為薛放心里早有楊甯，怎麼現在看來……不是那麼一回事。

　“那……”楊儀斟酌著，“我記得那日斧頭還說，楊家似乎還有一個、小姐？”

　那天跟俞星臣頭一次照面，回去后昏沉而睡，實則半夢半醒，斧頭跟屠竹兩個在外頭議論太醫楊家，聽的很清楚。

　“這小子果真欠揍，”薛放隨口答音的，仍是不以為然：“這楊家的事兒也夠花哨的，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來先前走了的那位原配夫人確實生了個孩兒，據說還要接到府里，可又沒了消息，誰知怎樣。”

　楊儀沒再出聲，只默默地看著薛放。

　可雖然不想再提此事，薛放偏想起來一件事。

　“說來，楊三也有些可憐。”

　他突然說什麼“楊三”，讓楊儀一時錯愕，過會兒才醒悟是楊甯。

　“為什麼會可憐？”

　薛放皺眉道：“我小的時候在府里，曾跟玩耍過一陣，的娘親你知道吧，是個高門的子，可到了楊家偏不能是原配，我記得……有幾次哭哭啼啼的，說是了委屈之類。我當時不懂，現在想想，大概知道了。”

　楊儀問：“知道什麼？”

　薛放道：“先前在云，俞星臣不是說了麼？什麼后宅里嫡庶爭鋒，康曇的后宅只那麼一點人，還鬧得分不清呢，何況楊府那麼大一家子。楊甯的娘不能扶正，在楊府里始終便低人一頭，心里哪能好過。”

　楊儀琢磨著這句話，微微點頭。

　薛放長嘆了聲：“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楊儀瞅了他一眼，轉背對著薛放。

　人說由故生憂，由故生怖，薛放剛才的嘆里，仿佛有些惆悵之意，自然是為了楊甯。

　前世他回京后同楊甯過從甚，一則是楊甯有意籠絡，二來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憐惜。

　可這只是薛放所知道的楊府的形，但對楊儀而言，楊甯在楊府里哪里是什麼低人一頭，歷來對所有人都是“高人一等”的做派。

　假如楊三小姐能低人一頭的話，這個從小飄零在外，回府后被棄之不管的大小姐，豈不是低到了泥塵里？

　楊儀正自想著，背后被輕輕地撓了撓。

　知道是薛放，便沒有回頭，只向著床壁又挪了挪。

　薛放道：“你再爬就上了墻了，你是蝎虎子？”

　楊儀不一笑，便道：“困了，旅帥睡吧，再說下去，明兒就真起不來了。”

　薛放沉默，過了會兒才說道：“那好吧。你安心睡不用惦記時辰，睡不醒我你就是了。”

　楊儀“嗯”了聲。

　薛放不言語，只在楊儀以為他睡著的時候，薛放突然又道：“楊儀。”

　楊儀趕假裝睡著。

　“別裝了，我聽著呢，你呼吸的。”薛放哼了聲。

　“旅帥還要說什麼，我要睡了。”悶悶地。

　“方才說起云縣的那件案子，什麼男大防，倘若你是個子……”薛放道：“咱們躺在一張床之上，你就只能嫁給我了。”

　楊儀的汗都豎了起來。

　幸虧薛放沒有再出聲。

　楊儀起初還是睡不著，提心吊膽，待過了兩刻鐘，后的人呼吸綿長，顯然是已經睡著了。

　的心安，回頭，著面前這張很好看的臉。

　桀驁鮮明的眉峰，英而直的鼻梁……氣很足的，堅毅的下頜，還有因躺倒而尤其顯得突出的結。

　楊儀忽地又想起前世在楊府初見。

　薛放大概自始至終都沒留意過，一個很不起眼的、不常出現的楊大小姐。

　當時他被監察院王史家的小公子王玨惹怒，竟不由分說把人家扔進了池水中。

　等楊家眾人手忙腳地把王玨救上來之后，王公子已經直的，仿佛死過去了。

　在場眾人，非富即貴，不是當兒就是做宰，眼見這般場景如何了得。

　要真死了人，自然會鬧到府去。

　雖然薛十七郎并不在乎，且大搖大擺地走開了，但楊家的人卻不能不管。

　楊家大爺楊達，二爺楊登聞訊而至，急忙搶救，但不管如何，王玨仍是毫無氣息。

　就在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的時候，是一個他們意想不到的人出面。

　那就是楊儀。

　見宴席大，而父兄們都聚攏在王玨跟前水泄不通，便想悄悄離開。

　但圍觀的那些太太們，因被薛放的舉止嚇得驚魂失魄，一邊打量，一邊竊竊地說：“了不得，竟然如此蠻橫，如今摔死了人，就算是侯門公子又如何。”

　“就是，好好的貴公子在外頭混了幾年，竟如野蠻人一般，真以為這京城是羈縻州那種蠻荒地方，沒了王法麼……”

　楊儀咬了咬，折往現場走去。

　“父親……”

　登二爺半跪在地上，正在用力摁王玨的人中。

　猛地聽見這一聲，楊登回頭，卻并不見人。

　原來他后的人太多，楊儀自然不進去。

　虧得這時侯，長房的二爺楊鳴在看見了楊儀，他趕忙閃了過來：“儀妹妹，你怎麼……”

　楊府的人都知道，那位新回府的大小姐，天生病弱不說，且從來不肯拋頭面，連每日的話都。

　如今竟走來這里，楊二爺本能地察覺有事。

　楊儀見是他，便以手掩，低低的代了兩句。

　楊二爺面驚訝之，卻知事急不容遲疑，他趕忙沖到里間，跟楊登耳畔代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