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箏見沈嬋一直盯著自己, 問：“怎麼了？”

　沈嬋搖搖頭，沉默片刻才道：“阿箏姐姐，有朝一日, 我兄長若落到了你們手中, 阿箏姐姐和殿下能不能……留他一命？”

　秦箏和沈嬋祈求的目對上，緩慢開口：“沈嬋, 路都是你兄長自己選的。”

　沈嬋凄苦一笑：“謝謝阿箏姐姐, 我明白了。”

　秦箏看著沈嬋落寞的樣子，心中微微，道：“你也一樣, 你的路，也該你自己選擇, 別背負著不屬于你的愧疚過完這一輩子。”

　沈嬋抬起頭看秦箏, 眼底帶著不太明顯的希翼, 苦笑著問：“秦鄉關一役，榮王和方氏為了我兄長跟沈家一起投靠李信，將我綁去李信營中贈與他為妾……兄長是為了我才害了五萬將士, 我如何能不愧疚？”

　秦箏聽說起這些, 大抵也明白了心結所在，道：“殺人的是刀, 但握刀的人才是元兇。你兄長當了那柄殺人的刀，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也是他犯下的罪孽, 無需辯駁。可真正該被譴責唾罵、為秦鄉關五萬冤魂贖罪的, 不應該是設此毒計的李信和榮王夫婦嗎？”

　沈嬋怔怔地看著秦箏, 忽而以手掩面, 眼淚大顆大顆往下砸。

　這是自秦鄉關一戰后, 頭一次有人同說，真正的元兇是李信和榮王夫婦。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把罪責推到了兄長上，知曉兄長是為了救才步這泥潭的，也跟著愧疚、惶然，吃齋念佛，只為了求菩薩幫著超度秦鄉關那些枉死的將士，為兄長減輕罪孽。

　可真正害死秦鄉關五萬將士的李信和榮王夫婦，卻像是退了一般，都沒人提及他們。

　很長一段時間，沈嬋都懷疑自己：覺得李信才是那個罪魁禍首，是不是私心里在為兄長開？

　此刻聽秦箏也這麼說，沈嬋努力想止住眼中的淚水，卻于事無補，迫切地想尋求一個答案：“為什麼……為什麼所有人都只怪我兄長，卻無人提李信？”

　秦箏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李家在做了惡心事后、縱輿論這塊上，的確稱得上爐火純青。

　客觀來講，秦鄉關五萬條人命這口鍋，沈彥之背得冤，但也不冤。

　說他冤，是因為當初他也是被李信和榮王夫婦算計得死死的，沒有退路。到最后，殺人的是李信，坐皇位的是李信，背負一切罵名的才是他。

　說他不冤，則是羅小將軍和那五萬將士，的確是因為他出賣了軍才喪命的。

　這是一筆爛賬，到如今，已經很難算清了。

　秦箏看著沈嬋凄苦的眼神，嘆道：“以李信的手段，怎麼可能會讓世人知曉，他是聯合榮王夫婦把你扣在了帳中，才反的你兄長？”

　在當時所有朝臣以及世人眼中，就是沈家和李信聯姻當了逆賊，沈彥之掌握軍坑殺了秦鄉關五萬將士。

　沈彥之已經被迫上了李信的賊船，沈家在李信那邊基尚還不穩，他若把自己叛變的真相說出來，被怒火沖昏頭腦的朝臣不會信他、只會覺著他是在信口雌黃為自己辯駁；而此舉也會讓李信早早地提防沈彥之，再找機會除掉他。

　沈彥之要想復仇，就只能忍下來，讓真相埋沒。

　還有一個原因則是，比起外人的蠻橫侵略，自己人的背叛，才更是常人所不能容忍的，所以朝臣和百姓，罵得更多的依舊是沈彥之。

　沈嬋聽了秦箏這番言論，覆著水澤的一雙眼里，閃過痛苦和恨意。

　和兄長這輩子，都李信和榮王夫婦的算計給毀了。

　該說的秦箏都說了，接下來的這一路，也沒再做聲。

　抵達青州府，秦箏讓府上的婢子引著沈嬋去給安排的院落時，沈嬋走出幾步，回過頭看著立在檐下、灑了一暖黃燈籠暈的秦箏，千言萬語涌至頭，最終只說了一聲“謝謝”。

　秦箏知道道謝，是為自己先前在馬車上說的那番話，不由得又在心底淺嘆了一聲。

　誠如秦夫人所說，這是個苦命的姑娘。

　但人各有命，秦箏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且盼今后能看得通些。

　楚承稷從垂花門進來時，見秦箏還立在檐下，他順著秦箏的視線往那條通往別院的小徑去，以為沒跟沈嬋談攏，道：“若不愿，也還有別的法子，無需煩憂。”

　秦箏回過神就聽見他說這麼一句話，心知他誤會了，搖了搖頭：“那是個明事理又心善的姑娘，兄長走到今天這一步，也不是想看到的，愿意幫我們。”

　楚承稷撐著傘走近，雨珠從傘面落，垂眼看到秦箏垂在廣袖之下的手，手握了過去，果然是涼的。

　他攥在了掌心，用自己的溫熱的大掌全然包裹住，猜到或許為沈嬋懷，道：“這是自己的緣法。”

　秦箏聽他又說起佛語，倒是把心中那份淡淡的懷沖散了些，偏過頭看著他在昏暗的線里更顯清雋俊的側臉，眉眼舒展，噙著淺淺的笑意：“楚師父說得在理。”

　楚承稷淡淡斜一眼，知道是打趣自己，在手骨上微微用了點力道了一下。

　秦箏浮夸地聲求饒：“疼疼疼！”

　夜后雨勢漸大，檐下的燈籠也被風吹得搖搖晃晃，靜謐的雨夜里，那求饒聲鉆進人耳窩，似貓爪子在心上撓了幾道。

　楚承稷腳步微頓，在燈籠灑出的滂滂濁里，高大的子往秦箏那邊傾了傾，一雙眸子幽涼深邃幽，薄近耳廓，嗓音低沉：“一會兒也這樣喊疼。”

　喊疼聲戛然而止，秦箏很識相地閉了。

　***

　塢城。

　沈嬋被接到了楚營的消息，第二日便傳了沈彥之耳中。

　沈彥之傳問前來報信的守衛，面上一片霾：“怎麼走的風聲？”

　沈彥之先前從陳家接回沈嬋后，因著株州以北如今還是李信的勢力，塢城又即將和青州開戰，便把送到了遠離戰火的凈慈庵。

　沈嬋有孕在，有時候行不便，普通婢子力氣不夠，男子又不好近伺候，他才命底下人買了武婢回來，幫襯著照料沈嬋。

　凈慈庵地勢偏僻，又被守衛圍得跟個鐵桶一樣，不該人知曉沈嬋在那里才對。

　守衛不敢看沈彥之，著嗓音回話：“屬下不知……只是先前塢城和青州戰，周邊村落里一些村民往別逃，途經凈慈庵進來討過飯，屬下帶人驅趕時，驚了沈嬪娘娘，娘娘心善，命人給那些難民準備了齋飯，興許……就是那時候走的風聲。”

　沈彥之怒急，一腳踹翻了跟前的幾案，蒼□□致的臉孔上幾乎不住翻騰的戾氣。

　上一次有人用沈嬋脅迫他，還是秦鄉關一役。

　那是他至今不愿過多回想的一戰，所有的虛妄和痛苦，似乎都是從那時開始的，那是他永遠醒不來的噩夢，在這泥潭里越陷越深。

　守衛見沈彥之發怒，更為惶恐伏低了子。

　沈彥之卻閉了閉眼，艱難發問：“沈嬪娘娘被帶走前，可有被為難？”

　守衛連忙搖頭，“帶兵去庵堂的是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娘娘進禪房同沈嬪娘娘坐了一盞茶的功夫，沈嬪就跟著太子妃娘娘上馬車了，并未被為難。”

　聽到是秦箏去帶走的沈嬋，沈彥之猛然掀開眼皮，臉部繃得死：“阿箏？”

　屋外有侍者匆匆來報：“世子，不好了！安元青跟著楚軍一起圍攻塢城了！他們說沈嬪娘娘在他們手上，讓咱們出安元青家眷！”

　沈彥之背對侍者站著，久久沒有發話。

　有一瞬間，侍者甚至從沈彥之的背影里看出了幾分頹廢和蒼涼，侍者被自己這個想法嚇到，忙低下了頭去。

　從得知沈嬋被抓，沈彥之就猜到會有眼前的局面了。

　如果是楚承稷直接命人帶走的沈嬋，他或許還可以自欺欺人，告訴自己沈嬋或許不知道為何會被抓。

　可秦箏親自去接的沈嬋，顯然他對安家所做的一切，秦箏都已知曉，并且告訴沈嬋了。

　他不怕在外人跟前卑劣、不折手段，畢竟那個清風朗月的沈世子，早在秦鄉關一役的時候，就死了，茍活在這世間的，就是一個佞小人。

　但那是他拼上命也想護著的兩人，唯二想讓他們永遠不要看到自己這副模樣的兩人！

　如今卻都在楚基跟前，目睹自己這卑鄙下作的樣子。

　“世……世子？”侍者見沈彥之遲遲沒有出聲，小心翼翼喚了他一聲。

　桌上的高腳燭臺被人用力擲了過來，重重摔在地上，銅鑄的燭臺生生摔凹進去了一塊，可見摔東西的人怒氣之盛。

　沈彥之眼底翻涌著駭人的，頸下的青筋都一條條凸了起來，歇斯底里吼道：“都滾出去！”

　侍者和報信的守衛不敢再待在房，連滾帶爬退出房門。

　房門合上的時候，沈彥之才失去所有支撐一般，頹廢坐到了書案前的臺階上，痛苦捂住眼。

　***

　一盞茶后，沈彥之再次出現在塢城城樓上時，已經換了一靛藍織錦長袍，頭發用玉冠束得一不茍，遠遠看去，除了形清瘦了些，依舊神俊朗。

　安元青顯然已和楚軍統一了陣線，一見沈彥之出現在城樓上，立馬大喝：“沈彥之！速速放了我妻小老母！”

　被綁上城樓的安家家眷似乎也意識到們有救了，有的在哭，有的在大聲喚安元青。

　沈彥之像是聽不見這些聲音，視線直直地落到了楚軍陣前的那兩名子上。

　沈嬋并未被綁起來，相反，伺候的兩名婢子都還跟在后。

　才下過一場秋雨，天氣一下子涼了起來，沈嬋穿著櫻草的折枝花紋襦，外罩一件鵝黃的絨大氅，出掌大一張瘦削的小臉，見了他眼眶紅通通的。

　形雖瘦弱，但的確是沒被苛待的樣子。

　秦箏就站在沈嬋邊上，白裳紅氅，眉眼清冷亦不下那份絕。

　自始至終都沒朝城樓上看一眼，會出現在這里，似乎只是為了讓沈嬋在萬軍陣前，不太過孤立無援。

　沈彥之遠遠看著冷漠的容，將舌尖咬出淡淡的腥味，才把所有的痛都完掩藏于眼底。

　城樓下，剛從孟郡調回來的林堯正在馬背上拳掌，計劃一會兒怎麼攻打塢城，忽覺一道視線暗沉沉落到了自己上。

　他忙抬起頭，發現是楚承稷在看自己，趕直了腰背，心說太子殿下好好的，突然用這麼沉的眼神看自己作甚？

　正努力正襟危坐，卻發現城樓上那姓沈的，眼睛跟黏在太子妃上了一樣。

　林堯福臨心至，瞬間明白了楚承稷為什麼突然看他。

　林堯清了清嗓門，趕罵道：“姓沈的！你再不放了安將軍家眷，別怪我們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