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恩萬謝地送著那公公出了門, 唐厚孜仔細凈過了手，才敢捧起那卷黃筒。在爹爹和夫子們灼亮的視線里，他小心翼翼地展開。

　“神榜——”書院山長喝得微醺, 瞇著眼睛念出來：“榜首，京城唐家第四輩孫，唐厚孜, 祖籍山西太原府。”

　“第二名, 天津府武清縣，蕭臨風。”

　“第三名, 原山西太原王氏，去歲改籍河北深州，王世梁……”

　“第四名, 河北清河崔氏……”

　“第五名，河北范盧氏……”

　念榜的山長眼神漸漸清明起來，滿桌夫子豎著耳朵聽名次，各個出了驚訝表。

　打頭的義山，竟過了一排名門族？！

　鄉試都是糊名批卷, 卷上也不能做任何特殊標記, 考們拿著卷認不出誰是誰，就不會有所偏倚，批出來的卷全是真績, 這個次序可是毫無水分的。

　太原王氏、清河崔氏、范盧氏，一個個的可全都是京畿地區的五姓七族啊，歷朝科甲, 累世公卿——這回鄉試竟被義山在了下頭？

　“好好好，我兒了不得！”

　唐老爺大喜過，比得知兒子考了十九名更歡喜, 幾位夫子也與有榮焉，讓人將這神榜好好供起來，萬萬不敢損傷了。

　剛才那位公公是帶著宮中侍衛來的，一伙人架勢大，左鄰右舍都睜大眼睛看著，這會兒人走了，各家都派了仆人來探信兒。唐老爺讓管家與他們了個底，顧不上接待，只好先合上大門，繼續陪夫子們吃席。

　自看清那榜上的第二名后，唐厚孜仿佛被了一記重拳，半晌沒回神。

　他愣愣道：“第一……怎麼是我呢？那位天津府的小公子分明比我厲害得多……怎麼會是我呢？皇上怎麼會選我做榜首呢？”

　坐在他左手邊的唐老爺手一哆嗦，攥著的酒杯沒拿穩，灑了一桌。

　他忙斥道：“義山，你胡說什麼！這是皇上金口玉言，皇上還能有錯不？”

　席上幾位夫子也覺得這話頭不能開，出了這道門，外邊多耳朵聽著。

　又怕這大喜的日子，他父子兩個拌，也不。夫子們忙和和氣氣勸道：“圣人如此決斷，自有緣由，可不是能容咱們置喙的。”

　“這第一第二都是神，差不了多。”

　滿桌人都在說他錯，唐厚孜悶悶應了一聲，埋頭繼續吃飯了。

　夫子們占了東園，客們在西頭擺的席。今日以謝師為主，來的客都是夫子的眷。

　小富之家，沒有食不言的講究，飯過半，聽到東院那頭接了皇上筆親點的神榜，眷這邊也高高興興開了兩壺小酒，熱鬧了一通，都喝得微醺了。

　山長夫人王柳氏笑道：“我還記得義山頭回書院的那天，我瞧了一眼，嗬，好一個白白凈凈的小公子。老爺問了他幾個題，義山都答得不不慢，平實中肯，我看老爺那神啊，就知道他對這孩子一百個滿意。”

　“快要晌午了，我出去問他二人吃什麼——‘碗菜還是醉蟹’？義山大約是沒聽清我說什麼，一下子張得面紅耳赤，他還差點掉了眼淚，急得說——‘這題我不會答’。”

　滿桌人都笑。

　唐夫人依稀是聽過這一茬，印象卻不深，好幾年前的事兒了。

　聞言，只跟著笑，偏頭示意侍膳丫鬟準備醒酒湯，別一會兒哪個夫人真的醉過去，在人前丟了丑，回頭再埋怨自己待客不周到。

　“義山學館幾年了？”席上別的夫人問。

　“三年了，那年中秋第二日的學，可真快啊。”

　王夫人慨著，了東頭那兩桌，心里難免有些浮想聯翩。

　放平時，哪個學生能把這麼多夫子聚到一桌上？各個都是恃才傲的老古董，也只有徒兒高中的時刻，才能把他們聚到一塊來。

　可學生讀十幾年的書，上十幾年的學，往往是越往上走，越容易忘記早前的老師——等去了更好的學院，誰還天記掛著舊師恩？

　義山今年考得那樣好，今秋肯定是要往國子監走的。他又是國子祭酒大人親自給提的名次，大人必然是起了惜才之心，這孩子將來一定大有前途。

　他那爹爹三十好幾，還只是個五品下，王夫人瞧不上。可他兒子義山出息，結個兒親家也是極好的。

　王夫人鄉試前就過這念頭了，山長敲打了兩句，說不能擾了義山考前靜心，王夫人便歇下了這心思。這會兒借著酒意，心思又活泛起來。

　席上夫人多，不明著提，只笑著問唐夫人：“你家兩個丫頭，打算何時復學？”

　唐荼荼舀湯的手頓了頓。

　今兒是沒吃飽的，之前被接連嘮叨了幾回，唐荼荼不敢在席上多吃了。暴飲暴食癥卻最怕這“強忍食，小口吃飯”，越忍，越得心里發慌，只能多喝兩口湯墊補。

　“嫂嫂怎麼問起這個？”唐夫人笑意滯了滯。

　這話問得尷尬。

　荼荼和珠珠以前都是岳峙書院學館的，荼荼去年冬天退了學，說是學沒意思，不想再讀書了。珠珠與沒隔兩天，連番稱病，也不肯去了。

　到底是隔著一層，唐夫人做不了荼荼的主，眼下也不好意思說“珠珠今秋就回去念書了，荼荼不去念了”，顯得這繼母偏心，只好撐起笑道。

　“我家倆丫頭都是有主意的，我越嘮叨呀，們一個兩個的越嫌我吵。正好嫂嫂在這兒，您快替我訓訓們，倆開開竅。”

　這話頭就晾在那兒了。

　山長夫人丈二和尚不著頭腦，正尋思“自己越俎代庖訓人家姑娘”這事兒能不能行，卻見家二姑娘站起了，雙手端著一杯茶，當當正正地朝自己杵過來。

　結結實實一個姑娘，跟陣風似的站起來，寬肩腰的，作也果斷。那杯茶呼到面前，山長夫人下意識地往后仰了仰。

　唐荼荼恭恭敬敬地捧著那杯大麥茶，一口飲盡：“我和妹妹都去！過完中秋就復學，多謝夫人收我倆學！”

　要學詩詞書畫！學認字！扔開那本勞什子說文解字！再也不想做文盲了。

　“上學？”珠珠臉一下子垮了。

　……

　客席上笑鬧著，東院那邊已經醉了一桌了。時下文人多飲酒，詩與酒不分家，學生高中又是大喜事，幾位夫子喝得沒了顧忌，喚來紙筆高唱詩，荒誕又灑。

　山長夫人捂著眼睛，看不下去：“且他們鬧吧，咱們先回家，后晌再馬車來接。”

　“醉在人家家里算怎麼回事？不行，我去把我家老爺喊起來。”旁有夫人道。

　唐夫人笑道：“嫂嫂們只管放心，這正熱鬧著呢，咱們過去反倒掃興。要是一會兒醉得厲害了，就在我家歇個覺，家里屋子夠的。”

　幾位夫人尋思也是這個理，各自辭別唐夫人，上車歸家了。

　唐夫人領著兩個閨送們出了門，著幾輛馬車穩穩當當地行出了坊道，這才大松一口氣。

　這還是頭一回置辦這麼多人的席面，請什麼人，怎麼采買，從桌椅擺設到酒菜食譜，全是自己安排的，累得要命，唐夫人直覺手邊沒一個堪用的。眼下，吩咐仆役看顧好老爺們，也回房去歇午覺了。

　客人一走，唐荼荼總算能填補肚子了，忙去廚房搜刮吃的。可惜今天什麼飯食都沒剩，唐荼荼無奈，把廚嬤嬤早上做好的苓膏舀出來了。

　牧掛書作為給爺補課的家學先生，也是今日的主角。葉三峰卻算不上，他也不跟著那一群夫子攪合，吃完飯就下了桌，這會兒，正坐在庭院里翹著腳曬太。

　“葉先生。”

　唐荼荼抱著兩碗苓膏走到他旁。兩只碗一大一小，葉三峰手要接大碗，那只小碗卻已經到了他面前。

　唐荼荼睜大眼睛看著他：“先生也沒吃飽？那我再拿個大碗去。”

　“不必……”葉三峰哭笑不得，他在外院，只知道二姑娘胖，竟不悉二姑娘這食量。

　碗里的苓膏不是地道做法，唐荼荼多加了一把櫻桃，沒切沒碾，只摘了梗，各個個頭飽滿，水滴。

　葉三峰眼尖：“小姐給帶回來的？”

　唐荼荼點點頭。

　時下櫻桃，以產自和山東泰安的為珍品。泰安離京城八百里地，還要遠上許多，一路車馬顛簸，送到京城的櫻桃往往是要壞的。

　所以民間市面上的櫻桃幾乎全都是“櫻桃煎”的做法——果子煮水，搗泥，加糖釀起來。如此做果醬，就能保存得久些，而風味不失。

　至于新鮮櫻桃，只有有錢人家才能見得著，一路坐著馬車進京，中途還得時不時得換冰，價值幾乎能及得上楊貴妃“一騎紅塵妃子笑”的荔枝了。

　更別說是六月末這盛夏天了，再晚的品種也撐不過六月了，這就是今年的最后一茬櫻桃了。華家的財力能從這櫻桃上，窺得一二。

　葉三峰捧著碗苓膏，看著院里的人。

　他悠悠道：“一十九名，爺考得不錯。姑娘且看著，過不了五日，這‘神’的名聲就傳出去了。”

　唐荼荼已經得燒心了，眼也不抬地吃著，聽他說完，才問：“為什麼哥哥能過那個天津小才子，排第一呢？”

　葉三峰呵笑一聲：“上頭的伎倆罷了。”

　唐荼荼一塊苓膏給嗆住了，捂著咳了好幾聲，“……先生說誰的伎倆？”

　——上頭，是說皇上麼？

　葉三峰避而不答，只笑著道：“要是真照爺昨兒說的，那小公子對城防海事信手拈來，能翰林學士、國子祭酒都當眾忘形地與他辯答起來，那必是幾十年不出一個的奇才，爺是拍馬也及不上的。”

　“拍馬也及不上”，唐荼荼聽得心里稍稍有點擰，擰了兩個呼吸的工夫，才替哥哥收住這個評價。

　葉三峰又道：“但那神榜上的門道兒，姑娘聽出來沒有？——十人的榜，五人出自河北，三人出自天津，京城竟然只占了其二。除了爺，另一位京城的神子出自京郊一個小縣，寒門白丁出，名兒只有一單字，家里連字輩都沒排，必然是毫無家族庇蔭、地里刨食的農家子。”

　“再看河北、天津那幾個小神，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范盧氏……各個名聲響當當，全出自京畿的五姓七族，這說明什麼？”

　“——這些詩禮簪纓的大家，是真的厲害，越往上走，越是他們的人。秋闈春闈這樣的考試還能努努勁，至于朝堂，那是寒門子弟削尖了腦袋也不進去的。”

　寒門與世家，差的不只是幾本書、幾個夫子，從小耳濡目染熏陶出來的觀念、格局與眼界，這些才是關鍵。

　葉三峰自己講過癮了，只管一齊籠統往下說，也不在意唐荼荼能不能跟得上、聽得懂。

　“今年中試者三百人，只有五十多人出自京城，這是什麼？這是丟人。”

　葉三峰聯想能力超乎常人，唐荼荼在政治上卻是腦子一筋，上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的彎彎繞繞，不可置信地“啊”了聲。

　“怎麼會丟人？京城本來地界就小呀，大多數考生都是河北來的呀。”

　京城一個府，河北一個省轄下十一座府，哪里能比得了？

　“話是這麼說沒錯。”葉三峰哼笑一聲：“可太后過壽是多大的盛事，天下人都齊聚盛京。可鄉試中，京城中舉的學子，年輕一輩里的神數也遠遠不及河北，甚至連天津衛一個拱衛京城的畿輔，都沒比過！不管應試者哪兒多哪兒，反正這回就是丟了大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