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痕咬咬牙，屈膝跪地：“這兩個孩子便勞娘子和裴三公子在妾走后去昌宜伯爵府說一說，求昌宜伯和大娘子收留他們吧！霍公子娶妻是早晚的事，日后嫡子庶子都不會，伯爵府只當添兩雙筷子……”

　“你快起來。”楚沁手扶，花痕滿面是淚，跪著不肯起。

　楚沁見狀自知是認真的，約想起上輩子也有過這麼一出，但那時候花痕沒跟誰說打算，只是直接尋了死，所幸被救了下來，又被張嬤嬤帶著人盯了三天，才沒再鬧出別的事。

　楚沁一喟：“咱們都是人，有些話或許不中聽，卻是我的心里話，你且聽聽在不在理。”

　花痕雙眸空地著：“娘子請說……”

　楚沁手上又添了力，還想扶，但見仍定定跪著不肯起來，便直接說了下去：“這世道對咱們人總是要求頗多，這個要你為了丈夫著想、那個要你為了孩子犧牲，就好像咱必須為旁人無私無畏地舍了這條命，才配旁人稱贊一句‘這是個好人’。”

　“可是咱想要什麼，難道就不打麼？丈夫、孩子固然重要，可咱們自己痛痛快快地好好過過日子，又礙著誰了？人生在世就這麼幾十年，事事都只想著別人忘了自己，那是最虧的。”

　花痕聽得啞了啞，而后便是連連搖頭：“不是的！妾只是想，公子待妾恩重如山……”

　“你若真是為著恩重如山去死，我不攔你；真是為了去死，我自也隨著你去。”楚沁眉心微蹙，睇著的樣子嚴厲又堅定，“可你聽聽你方才的話，你是為了不拖累兩個孩子。我知道，為人母的都免不了為孩子做打算，可為了給孩子換個昌宜伯爵府的名分，就值得你這個當娘的連命都不要麼？你是真覺得這樣值得，還是只是因為覺得自己‘應該如此’？若是前者，我告訴你，裴硯如今已在太子殿下跟前當差，來日的出路必不會差，你的孩子們留在這里，日子未見得就不如昌宜伯爵府；若是后者，你更要明白，天底下就沒有這樣的‘應該’，沒有哪個當母親的‘應該’為了孩子的前程連命都不要。我猜霍棲既喜歡你，你應該也讀過些圣賢書，可不要讀書讀得迂腐了。”

　說得語重心長，私心里卻并不知花痕能不能聽得進去。

　因為這些道理，幾乎是活到快咽氣的時候才悟、才恍然大悟自己事事只為旁人有多難，花痕現下正值這樣的年紀，又突遭變故正鉆牛角尖，顧不得這麼多倒也難免。

　果然，花痕聽得滿目惶，跪在那你怔忪良久，俄而又茫然地抬起頭：“可妾若和孩子們一直留在娘子這里……”

　楚沁說：“我們不會為難你們。”

　花痕苦笑：“妾知道，但……”

　“你心中過意不去，這我明白。可公子那邊，這是他與霍棲的兄弟義氣，是君子之諾。他愿意應，這不是你的錯。至于我這邊……”

　楚沁語中一頓：“你只當人間多會有些同病相憐，我既有力相助，就愿意助你一把。倘若霍棲他能逢兇化吉，那自然好，可若不能，我只盼你和兩個孩子在這里都能高高興興過日子——這一點我與裴硯自能給你，可你若自己一死了之、再將兩個孩子送回伯爵府，伯爵府會怎麼待他們，咱們誰都說不準，對不對？”

　花痕愈顯怔然，不是不贊同楚沁的話，只是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竟能遇到這樣的好人。

　……這恐怕就是書里說的圣人？

　楚沁多也意識到，自己這番說辭怕是顯得自己太好了。

　其實自然沒有那麼好，只是這事對來說，上輩子真以為是個外室都接了，這回心知只是朋友“托妻獻子”，便更看得開，更想救下這三條命。

　花痕就那樣懵了良久，終于訥訥地了把眼淚：“那……”抬起頭著楚沁，楚沁很耐心：“還有什麼顧慮，你說。”

　花痕低下頭：“那……娘子若日后有什麼用得著的地方，就、就吩咐一聲……妾這條賤命，若是在昌宜伯爵府那里，橫豎是要打死的，不必顧惜妾……”

　“沒有這樣的話。”楚沁失笑，再行手扶，楚沁給了眼淚，“別哭了。你是有兩個孩子的人，你好好的，孩子們才能好好的。日后就安心住下，不論多時日，都不必有顧慮。”

　花痕滿目激，雙眼紅紅地點頭，噎道：“娘子是好人……”

　這話聽來無足輕重，可說得發自肺腑。

　這樣的出，想全須全尾的活到這個歲數是不容易的。有些命不好的，八九歲就讓人磋磨死了。

　憑著一張臉，又玩命去學才藝，才終于斗敗了樓里那麼多姐妹，被老鴇視作搖錢樹，等著高價賣的第一碗。

　然后，又幸運地在那“第一晚”就遇到了霍棲，霍棲是個極懂憐香惜玉的人，第二天就將贖了出去，自此便有了安穩的日子。

　所以，花痕一直自問命還不錯。可這些經歷也不免讓覺得，這世道終究是要男人護著人的，而若是人與人之間，則是天生的敵人。

　如今楚沁卻讓覺得，人對人竟也能有幫助。甚至比男人對人的幫助更純粹，可以真正的無所圖，只是因為一份單純的好心。

　楚沁見花痕冷靜下來了，心里暗松了口氣，喚來花痕跟前的婢囑咐了幾句，讓好好照顧花痕，就轉離開了。

　走到院子門口，清秋在那里候著。見楚沁出來，上前稟道：“剛剛有人過來傳話，說太子殿下走了。”

　“太好了。”楚沁心弦一松，這才敢回正院去。回去后左右找了找，就見裴硯在西屋書房，不由笑了聲，走進去：“還不快把前頭的書房好好用上？都讓太子殿下看笑話了。”

　“這算什麼笑話？”裴硯這會兒想開了，不再臉紅，一臉坦。

　楚沁又道：“我剛才勸了勸花痕，心好了些。我想著，要不趁熱打鐵，晚上一起用個膳，熱鬧熱鬧，讓更自在些？”

　霍棲眉心輕跳：“那你們用。”

　楚沁一怔：“你怎麼了？”

　“沒怎麼。”霍棲一哂，悠然坐在書案前直視著，“有霍棲，我有你。霍棲若在，咱們一起用膳也就算了。霍棲不在，我跟一起用膳？算了吧。可是個花魁，你就不怕我見忘義？”

　楚沁翻了個白眼：“我不怕。你敢見忘義，我讓我爹爹揍你！”

　裴硯嗤笑，還是搖頭：“你們吃吧，我自己用。”

　“好吧。”楚沁不再強求，“那我上安姨娘。”

　裴硯“嗯”了聲，楚沁就張羅著讓膳房備膳去了。

　其實若按自己的心思，心不好的時候肯定愿意來個涮鍋或者烤什麼的，要不弄個烤全羊也很好，自己上手撕多痛快啊？

　可考慮到自己跟花痕還不太，又覺得這事還是算了。若真上那些東西，只怕最后的結果就是安姨娘和花痕手足無措地看著吃。

　楚沁于是便吩咐小章備了個正常的席面，就是涼菜熱菜湯羹點心一應俱全、還要有幾個看起來特別熱鬧的菜的那種。

　這種席面，很容易讓人覺得“好看卻沒吃頭”。

　除非廚子水準過。

　小章就是那個水準過的廚子。

　宴席設在花痕院中，花痕一連三天沒怎麼吃東西，見楚沁突然安排席面，也明白楚沁是想哄好好吃飯。不想掃楚沁的興，上菜時就在心下有意說服自己桌上的菜有多好吃，以便讓自己顯得胃口好些。

　等菜上齊，楚沁先了筷子，安姨娘與花痕便也各自執箸。花痕先夾了近前的一道涼菜嘗了口，瞧著只是普普通通的藕片，結果一片下去，就惹得真有點了。

　一則是這藕片夠，夠脆爽，咬在齒間幾乎全然吃不出梗牙的紋理，舒心可口就讓人食指大；二則是這菜調味用的是白米醋、白糖，兼以一點點先姜芽出的姜，不能太多，有點姜香就行。

　如此吃的時候看不出里頭又姜，一口進去先是酸甜溢開，而后再是一點點姜香。最后隨著咀嚼，藕本清甜蓋過先前的滋味在齒間蔓延，藕香沁人心脾。

　連續三天沒好好吃東西，任誰開了胃都要食指大，花痕吃完這一片就不由自主地又了筷子，再夾了一片來。

　等吃到第三片，楚沁看得笑了，拿起瓷匙給舀了勺別的菜送來：“別只盯著一個吃。家里的廚子還不錯，你都嘗嘗看。”

　跟著又關照安姨娘：“這冷吃兔是你一貫喜歡的，你多吃。”

　安姨娘乖乖地嗯了聲，就去夾了一小塊兔丁來。冷吃兔也是個極開胃的菜，酸、辣、咸、香兼的醬均勻地包裹在兔上，將兔鍍上一層膳桌上最易令人食指大的焦棕，可謂香味俱全。

　就這樣，楚沁一邊吃一邊關照大家。安姨娘其實不必費什麼心，就著自己喜歡的菜，一小碗米飯很快就下去了，后來還又添了小半碗；花痕的胃口依舊不算太好，但到最后也將近吃了一碗飯，更重要的是桌上的菜多多都吃了些，還有兩道明顯喜歡。

　至于楚沁自己……不好意思，還是吃得最痛快的那個。像四喜丸子這種菜，拳頭大的丸子安姨娘和花痕倆人才分了一個還沒吃完，自己不知不覺就吃了一個，碾碎的糜澆些湯一起拌飯真的很香。

　相較之下，獨自留在正院用膳的裴硯就顯得凄慘了些。他晚上只吃了一碗素面，因為晚膳前他打算趁楚沁不在再去見見岳父岳母，結果又被拒之門外，弄得他一下子沒了胃口。

　他本以為自己能不拿這些當回事，想著長輩生氣那就生氣嘛，不料他們大門一關索不見他竟這樣讓他難。

　他再想想郭大娘子前陣子無微不至的關照和每天晚上他回家都能喝到的湯，就更難了。

　是以楚沁開開心心回到正院時，就見裴硯沒打采地仰面在拔步床上躺著，雙目空無神。

　“？”立在幾步外不明就里地了他才繼續走過去，坐到床邊推一推他，“怎麼啦？”

　“沒事……”裴硯低語呢喃，下一瞬卻忽然翻，雙臂摟在楚沁腰間。

　楚沁聽到他發出一聲嗚咽，繃不住地笑了：“讓我猜猜……可是太子殿下待的差事太難，讓你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裴硯的臉扎在腰際，搖頭。

　想想，又道：“那難不……是我們三個今天一起小聚，留你獨守空房，你難過啦？”

　裴硯還是搖頭。

　那今天還有什麼事兒？

　楚沁皺著眉想不出了。忽有一瞬渾栗然，又心驚跳地問裴硯：“不會是霍棲沒了吧？！”

　“沒有。”裴硯低語，接著深吸了口氣，躺回枕頭上，怔怔地看，“沁沁，你跟爹娘說說，讓他們若真生氣，就揍我一頓吧，行不行？鞭子板子我都認，別不理我。”

　他說頭一句話的時候，語氣多還有點說笑，可說到后面越來越認真。

　楚沁啞了啞：“這麼難過呀？”

　裴硯沒吭聲，沉默地躺著。

　楚沁想想，知道爹娘的反應怕是差錯地到他兒時的舊傷了。做父母的若有心刻薄孩子、卻又不想讓外人瞧出端倪，私下里的冷待就是最簡單的。胡大娘子行事那麼明，讓小孩吃閉門羹這種事，想必能做得周全。

　楚沁不由心下一喟，俯伏到他上：“那明天一早，咱們兩個一起去爹娘那里。只是我爹真的很生氣，便是有我攔著，他說話也不會好聽，你可想好了。”

　“嗯。”裴硯應得很快，楚沁撐起幾分，在他下頜上親了一下：“那先不要想這些了，好好睡個覺。”

　說完就一溜煙地跑了，跑去廂房沐浴更。等再回來時，裴硯還是那麼怔怔地躺著，徑自爬到床榻里側，躺下來沒話找話：“今日太子殿下怎的突然想起要過來？是有事？”

　“嗯，議了些要的事。”裴硯凝神想了想，“倒有個好消息可以告訴你。”

　楚沁：“什麼？”

　他說：“霍棲大概沒什麼大礙了。”

　楚沁一愕，心里第一個反應就是：不可能啊？！

　霍棲上輩子絕對是死了，不然花痕和兩個孩子就不會一直留在他們府里，現下怎會突然起了變數？！

　便追問：“陛下下旨放他出詔獄了？！”

　“那倒沒有。”裴硯忖度著說，“我也說不準，但我覺他應該能活著出來。因為早幾日陛下曾下旨讓太子殿下去審霍棲，太子殿下在我的勸諫下沒理會那道旨意，只繼續上疏說京中衛戍由勵王不妥。陛下的朱批今日發了回來，說讓太子殿下另外挑選人手接替勵王，至于霍棲的事……陛下雖沒說放人，卻松口說不必審了。”

　從審到不審，這自是有所好轉。楚沁聽了卻顧不上這些，驚坐起：“你怎麼敢這樣勸諫太子？！”

　“？”裴硯盯著，“不是你說的嗎？！”

　楚沁更害怕了：“我什麼時候說了？！我哪敢讓太子忤逆圣旨？！”

　裴硯也坐起來，卻不慌，雙手握住的雙手：“你之前不是跟我說，陛下這般行事，或許是為了歷練太子？我便找了個機會將這話跟太子說了，太子也聽進去了。”

　“……”楚沁后脊冒出一層涼汗。

　誠然當時跟裴硯說那些，就是覺得自己從上輩子出了些門路，想讓裴硯跟勸勸太子，或許便能走不一樣的路。可現下聽聞裴硯真說了，還是止不住地害怕起來，怕自己出錯了主意，甚至還有點懷疑自己，覺得自己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

　裴硯眼看臉發白，笑了聲，傾摟住：“怎麼還慌了呢？不怕不怕。我沒提你，若來日太子殿下平安地渡過難關，要論功行賞，我再告訴他這主意本是你出的。若后頭發現主意錯了，你只管放心，這話就是我說的，太子怪罪不到你頭上！”

　“……誰說這個了！”楚沁狠狠一推他，裴硯嬉皮笑臉：“又這麼兇！”

　楚沁瞪眼：“你正經點！”

　裴硯立刻正襟危坐，笑意也強行斂去，一派嚴肅地看著。

　楚沁這才繼續說：“朝政大事，你別太掉以輕心，總不能我說什麼你就聽什麼。萬一釀大禍，咱們只怕連后悔的機會都沒有。”

　裴硯一聽，知是真的擔憂，認真起來：“我心里有數。那些話雖是聽你說的，我也是認真權衡過才會跟太子殿下開口，并沒有聽風就是雨。”

　“那就好。”楚沁點著頭，松了氣。

　裴硯又笑起來，食指刮過的鼻尖：“不過我還是要說，我家娘子冰雪聰明。能在朝政之事上出謀劃策，有幾家娘子能做到？”

　“嘁。”楚沁翻翻眼睛，躺回去了，“誰要你夸我！快睡覺，明天還要挨我爹的罵呢，你趕養蓄銳！”

　兩句話間，已翻背對著他。裴硯賤兮兮地往前湊，著的肩頭問：“知道我明天要挨罵，娘子再多哄哄我唄？”

　楚沁口吻生：“不哄！你自找的！”

　“哦……”裴硯了一鼻子灰，但自知理虧，也不好說什麼，只好聽的話，躺下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