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衡玉帶著嘉儀一路往西南而行。

先過天水，再蜀郡。

師生二人一路并未大肆張揚，時而于市井街頭覓食，時而穿梭于綠油油的田壟之間。

遇大雨阻途，便就近尋了涼亭或茶棚坐下，聽一聽路人百姓閑語。

行走于山水間，驕當空，便赤足過溪，摘了荷葉遮暑。

一路未有什麼章程可言，說走便走，說停便停了。

坐在小河邊濯足歇息時，聽夏風過耳，看著側孩子無邪的笑臉，衡玉恍惚間好似看到了時隨阿翁出游的自己。

將視線收回，瞇著眼睛看向蔚藍天際，心口似有一團舒展而又蓄勢蓬的力量在涌。

……

蜀郡多食，師生二人在此逗留了半月余，直到嘉儀的使這一日清早將小姑娘襦的系帶默默又松了半寸——

衡玉與嘉儀互看向對方各自胖了一圈的腰，無聲意識到問題的嚴重，這才終于再次，帶著依依不舍的心離開了此地。

“老師，咱們不繼續往西去了嗎？”馬車，嘉儀向被車馬甩在后的景，向衡玉問道。

年初范王奉旨帶兵出征，如今正于西邊與吐蕃戰。

此前大盛憂外患，南詔異之下，一直伺機而的吐蕃遂趁虛而，出兵大舉攻向青海道，于河湟谷地及河西走廊大肆行燒殺搶掠之舉，意在奪取西域城邦及大盛邦國，安西四鎮眼看亦是岌岌可危——

局面危急之下，父皇遂命范王出兵前往西域迎敵。

想到此，嘉儀便看向坐在對面的衡玉。

衡玉正將小幾上親繪的輿圖展開，道：“西域戰事未息，公主不宜前往。”

此番出京游歷，雖得圣人親肯，大盛疆土之無不可去之，但為人師，保證學生的安危是最基本之事，更不必談因私事而將一朝公主置于險境了——

“那老師可擔心范王嗎？”嘉儀悄聲問。

衡玉的視線落在輿圖上那西域高原起伏之，低聲道：“此番是他首次帶兵征戰西域，氣候地形皆是挑戰，自是擔心的。”

聽直言擔心，嘉儀反倒安起來：“老師也不必過于憂心，父皇說過，范王時也曾隨舒國公來過西域，也算有過與吐蕃人戰的經驗……且范王驍勇多謀，聽聞如今戰況也并未落下風，這且是戰不久呢，待真正適應了于西域作戰之道，想來便是如臂使指，無往不利，定然很快便能將那些吐蕃人趕出去！”

孩子聲音清脆篤定，話中雖無可避免帶著天真，但也并非尋常孩一無所知的妄語——

是有些道理的。

“我也信他——”衡玉似過那張輿圖看到了他領兵作戰金戈鐵馬的景象：“他曾說，此戰至關重要，我信他定能凱旋。”

新皇登基不久，憂外患未除，人心，此一戰，必勝不可。

這是他的戰場。

亦有的使命。

衡玉手指點在輿圖之上，與面前的孩子說道：“咱們先過江陵，再往北去。”

嘉儀看向輿圖所指之：“可正是千里江陵一日還的那個江陵？”

衡玉點頭，孩子則興期待起來。

衡玉選擇往北面去，并非是一時興起。

西域戰事正是要之時，南詔之亦尚未真正平息——

反倒是北境，此前已被時敬之治理的固若金湯，契丹在前數年與盧龍軍的戰中屢戰屢敗軍心大挫，如今又有王敬勇駐守，反倒了當下朝廷最為省心的存在。

輕舟既過江陵，便一路北上。

師生二人走走停停，往營洲去，先途經了范。

已是九月深秋。

范城中，坐落在長街上的一座茶樓，于二樓臨窗，恰能看得到剛建不久，巍峨肅穆的范王府大門。

“也不知時將軍何時能回范呢，聽說西邊的戰事可是不好打呢……”

“時將軍可是于北境三年收復五城之人，區區吐蕃而已，怎會是時將軍的對手！”一群著鮮亮的貴坐在二樓雅間，顯然是眾人焦點的綠一臉與有榮焉之。

是范世家盧氏之嫡。

“盧娘子當真見過時將軍？”

被人問起此事，綠眼中有遮掩不住的欣悅之閃：“……當然是真的，三年前我曾隨叔父叔母去過營洲，正巧見到了時將軍。”

彼時，時將軍還是營洲節度使蕭牧——

想到那一日見到的那如天神般模樣的人，綠眼中現出期許：“時將軍定能早日得勝歸來，從此久留范封地……”

見神，一旁有孩子眨著眼睛打趣嘆息道：“只可惜時將軍已經婚配，若不然，就憑盧娘子這般家世樣貌，倒真真是一樁……”

“休要胡說。”綠嗔了一聲，打斷的話：“那可是圣人賜婚，由不得咱們妄言。”

聽出這話外之意，便有人附和道：“是啊，誰讓人家是圣人賜婚呢。”

“時將軍孤一人多年，無意親事……想來也是不敢抗旨之故。”

“聽說那范王妃是前帝師的孫……如今又在宮中當什麼？”

“是崇文館學士——”綠語氣淡淡地糾正著，攥著帕子的手指卻不自覺收。

“對對，就是這個學士之職……倒也新鮮呢。”

“我聽家中阿兄說，圣人之所以給范王賜下這樣一門婚事，是要借此在范王邊安眼線呢……”

“竟有此等事？那范王也太可憐了些……”

聽著耳邊之言，綠心復雜，一抬眼，恰見一向安靜的范王府大門外有一行車馬停下。

遙遙可見，王府長史帶著浩浩的仆從使迎了出來，陣勢頗大。

“快看快看，莫不是時將軍回來了？！”

這句話讓綠立時起離座，快步下了茶樓。

衡玉帶著嘉儀，頭一遭進了這座范王府。

側的長史乃是昔日跟隨舒國公的舊部之一，去年便先行來了范鋪排王府事宜。

嚴軍師、蘇先生等人，此時則是跟著時敬之在西域。

聽長史在耳邊說著府中之事，衡玉不時問上一兩句。

最后道：“此番公主出京之事一路并未張揚，還請長史為其保守份，對外不必多言。”

“是。”長史會意應下，恭敬地詢問道：“王妃一路勞頓，可要先回院歇息片刻？”

衡玉點頭。

便有一名上前，福行禮后，在前引路。

與時敬之雖尚未來過此地，但日常之早已俱備，且由細節可見，多符合的喜好習慣。

沐浴更用飯后，嘉儀去了客院午歇，衡玉卻并無太多倦意，由引著四走了走，登上園中一座高閣時，正將整座王府景象收于眼底。

“那些是……”衡玉看向大門外正與王府仆從說話的一群鮮亮影。

“回王妃，是城中貴，為首者是盧家郎。”猶豫了一瞬，還是如實說道：“們前來，是誤認為王爺回了范——”

衡玉了然地“啊”了一聲：“原是追著蕭景時來的啊。”

有時仍會慣稱時敬之為蕭景時。

面對這些心思藏不住的小郎們，也有些無奈：“王妃放心，已讓人去打發了。”

“既都來了，還是將人請進府來吃杯茶吧。”衡玉看著那些影，笑著說道：“頭一遭上門，再各備一份見面禮給們——”

聽到此，一時不太能確定這“見面禮”是怎麼個“見面禮”……

也是頭一遭見到這位主子，還拿不清對方的——莫不是要“提醒”那些郎們，早些打消了那些不該有的心思？

“便同們講，我趕路多日，實不能親自招待們——日后我打算于范建一座學書院，若們有求學之心，想聽些不一樣的道理，讀些不一樣的書，看一看不一樣的天地，便到那時再相見吧。”

聽得怔了一會兒，才應了聲“是”。

聽得范王妃相請，孩子們意外惶恐而困。

為首的綠心中幾分忐忑，幾分不屑不齒。

這是聽了下人說了什麼，想要敲打，給什麼下馬威不？

倒要看看，這位范王妃究竟是何等善妒何等手段——

然而到了廳中，并無想象中的敲打之言，也并未看到那位范王妃。

有的只是溫茶糕點，面講究并無任何諷刺寓意的見面禮，以及范王妃經之口傳達給們的一句話——

看一看不一樣的天地？

握著手中的錦盒，低下眼睛，有不解，有慚愧，更多的還是思索。

……

衡玉并未在范久留。

范距營洲只有數日路程，待衡玉趕到時，正臨近顧聽南與王敬勇的大喜之日。

至于為何至今才婚，實乃顧掌柜誠意之現——王敬勇如今已任營洲刺史之職，刺史大人贅，此等大事，可不得人風風、面面地嫁過來嗎？

自是不能草率匆忙的。

而這場大婚，無可避免地為了全營洲矚目的焦點。

逢山書院的學子們跟時事，也跑了過來觀禮。

“咿，那不是吉娘子嗎！”

焦岐驚喜萬分地道。

趙逢章也看到了衡玉，一眼便認出了那正是兩年前上元節見到過的姑娘——

那位姑娘是晴寒先生之孫。

那位姑娘后來了吉學士。

那位姑娘后來……嫁給了上元節那晚喊做世叔的蕭侯爺，但蕭侯爺又了時將軍，被封作了范王……于是那位姑娘便了范王妃！

總之是夠離奇的！

但，這一切都并不能阻擋年人的仰慕之，甚至經過時間的沉淀而愈發厚重。

一群青年學子們走上前去，向衡玉施禮。

有稱“吉娘子”的，有喊“范王妃”的，但更多的是“吉學士”。

正由顧聽南拿紅綢牽著往喜堂去的王敬勇，見得衡玉被趙逢章等人圍著、這一幕似曾相識的形，心中本能地豎起了防備來——將軍此番不在，這群狂蜂浪蝶竟又死灰復燃般圍上來了！

可恨他此時著喜服，不便上前驅趕！

是以只能拿眼神暗示后的心腹。

然而那兩名形魁梧的心腹正抹著眼淚，一副為他哭嫁的模樣，全然顧不上其它……

偏他新婚妻子嫌他作慢，用力扯了扯紅綢，將他拉進了喜堂。

“一拜天地！”

——他定要修書一封將此事告知將軍才好！

“夫妻拜！”

——不，將軍如今忙于戰事，不宜分心擾神！

執扇遮面的顧聽南見那傻子不知在想些什麼，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佳鳶、甘妙柳荀等人見狀皆笑了起來。

“罪魁禍首”衡玉也跟著笑了。

且次日，還“不知收斂”地于城中宴請了趙逢章等人，宴席設于城中最為風雅的詩館之中，以文會友，來者不拒。

雖為兒，但有崇文館學士之職在，此前一場辯賽又聲名遠揚，有趙逢章焦岐等逢山書院的學子們為首，便引得諸多文人前來。

詩詞為引，順理章牽出時局之論。

詩館之，眾聲鼎沸。

這一日，嘉儀聽到了太多以往不曾聽過的論見。

聽到心神激，亦開口與人辯談起來。

而一路未曾與人言明份的老師，于宴中，向眾人“引見”了。

是的，正是引見之——

迎著那一道道各異的視線，九歲的孩子向眾人抬手，施禮。

……

此般“詩會”，衡玉每旬便要辦上一次，聞風而來的文人越來越多，甚至有些學子特地從外城趕赴而來。

有消息傳回京中，那些與衡玉不對付的員冷笑著給予評價——胡鬧，張揚，嘩眾之舉！

……

衡玉在營洲逗留了兩月余。

臨離去，趙逢章等人冒雪前來相送。

衡玉含笑道：“有朝一日，京師杏花開時，與諸君于杏榜殿試之上相見。”

裹著披風的嘉儀鼻尖通紅，聲音卻格外清脆：“我與老師在京中靜候諸位。”

鵝大雪中，一眾青年學子們聞言眼神變得鄭重而堅定。

趙逢章施禮：“是，此約必赴。”

……

“老師，咱們接下來去哪兒？”

雪中，天地一白如新，車馬緩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