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縛與張玉伯、林夢得到街上來另尋酒樓，張玉伯說道：“我倒知道一酒家，林公子不要嫌哪裡破舊……”

“怎會？”林縛笑道，他就怕張玉伯待他太生分，這時候哪怕找家路邊攤溫一壺酒喝得痛快也行。林夢得見事已經騎虎難下，不如先痛快喝次酒再說，便跟着張玉伯往街巷子裡鑽。

張玉伯說的那酒家是鐵錢巷子裡的宋五嫂羊店，林夢得也知此，讚道：“張大人真是會挑好地方，只怕今天是來晚了，吃不上韭黃炒羊瞼子了，”跟林縛介紹起來這家店招牌菜羊瞼子的妙來，“每道菜要用八九隻羊頭，只取眼窩子裡的割下來炒韭黃，宋五嫂做的羊瞼子，馨香脆、濟楚細膩、難盡其形容……”聽得林景中在後面直咽口水。

林縛笑着一同走進這不大起眼的院子，院子裡堂屋及左右廂房都改酒閣子，燭火渾耀，還有七八名食客在院子裡喝酒，張玉伯是這裡的常客，他們走進院子，夥計跟腰間繫着鵝黃圍腰、看上去像此間主人的中年婦便過來招呼：“張大人好一陣子沒來小店吃羊了，讓小的好生惦記……”

“這句可不能讓我家婆娘聽進，我饞宋五嫂的羊瞼子也罷，饞上人回家就要挨我家婆娘擀麪了……”張玉伯雖是進士出，但是這幾年乾的是捕盜捉的差事，放開懷來，說話就有市井豪氣，任意的跟猶有徐娘風韻的宋五嫂開玩笑。

林縛也笑着跟宋五嫂作作揖：“打擾宋五嫂了。”

男大防的森嚴禮教是深院大宅的事，這平民之中、市井之間卻是隨便。窮苦人家有時候過日子實在艱難，甚至說好期限將妻子典賣給人家。當然了，典買者也是無法正經娶一房媳婦的窮苦人家，典買個妻子回來，生兒育傳宗接代之後，再將妻子還給人家。不要說典妻了，便是伴妻（幾個窮夥伴或者窮兄弟共娶一妻），這江寧城中也不罕見，只是本朝例律，典妻合法，伴妻不合法，張玉伯坐下來，跟林縛說這些市井之事。

最拿手的韭黃炒羊瞼子這時候自然是沒有了，張玉伯跟林縛說這裡的悶燒羊也是一絕，讓宋五嫂燒五斤羊送上來，另點了幾個下酒的小菜，另溫了兩壺好酒。比起藩樓一席酒輒萬錢，這邊飽食一頓三五百錢足矣。

林夢得心想他跟張玉伯認識也有三年多了，都是東鄉黨，相卻總是隔了一層，原先心裡想張玉伯是進士清流出的文臣，自己是一粘染銅臭味的商人，走不到一塊去是當然，此時看到張玉伯與林縛相見才兩次就如此坦不遮掩，進這店之前還“張大人、林舉人、林公子”的相稱，一壺酒下去，就變“玉伯兄、林小弟”的稱謂了，心裡暗歎：林縛要是本宗子弟該有多好，他是旁支子弟，其他族人如何肯服他上位？

林夢得稍沉，跟林縛說道：“你辦集雲社也缺人手，我借四個人給你幫襯些。藩鼎老狐狸會忍氣吞聲，他要想對付誰總是會等到時機再一頭撲上去咬死對手不鬆口，暫時無需擔心他這隻老狐狸，只是藩知公子哥脾氣，反而很難揣度……”

“多謝三叔關心，”林縛搖頭笑道，“你沒看今夜小侯爺都一直袖手旁觀呢？藩知有公子哥脾氣只怕難有發作的機會，我自己會小心就是。你這麼幫我，只怕二公子那邊會說不過去。”

“二公子啊？”林夢得搖了搖頭，說道，“難……”他這是第一次跟林縛坦的換意見，在他看來，這種勢下，林續宗還想要上位，可能很低。

林縛不奢林夢得此時就能完全助他，能如此坦比起之前的戒備，就是大進步。

張玉伯聽他們在聊林族中事，坐在旁邊不，過了片刻，想起一事問道：“對了，在藩樓聽你提及集雲社，有何所指？”

“小弟要在江寧辦間商號，取了這個俗氣名字，顧大人也有在集雲社放子錢，景中是集雲社的主事，”林縛這才渾不在意的介紹起林景中來，之前在藩樓時，只介紹過林景中的名字，又開口問張玉伯，“玉伯兄有意思沒有？我跟玉伯兄也不說外話，希玉伯兄日後能對集雲社稍用些心思，便算每年兩百兩銀子的子錢。”

林夢得心想林縛真是不簡單，這年頭一些文臣自詡清流，勒索銀子手腳極其利索，卻很有抹下面直接合做生意的，畢竟傳出去有損清譽，沒想到林縛竟然能讓顧家往集雲社裡放子錢，卻不知道林縛走的是夫人路線、顧悟塵才半推半就的應允。

聽得顧悟塵也投子錢，張玉伯自然沒有什麼好猶豫再去故作清高，爽利答應道：“……不過這子錢，我一定要出，隔天我讓人送你府上去。”

這個時代錢息之高是千年之後的人難以想象的，這年頭放債年息沒有100%都不好意思高利貸，家有餘錢放在典當行也能拿到兩到三的年息，當然風險也要比千年之後存放銀行大得多。

商號做賬目外人是很難清查，商號銀（亦稱財）有分利與定息兩種，林縛不會讓顧家與張玉伯參與商號的經營，也不會定期將商號賬目報給他們，自然給他們算定息銀，跟放錢給典當行定期拿錢息形式差不多，只不過林縛不會要顧悟塵、張玉伯真拿本金出來。

林縛一笑，說道：“年節將到，今年的錢利便就算了，玉伯兄也不要拿子本金來，來回跑，麻煩得……”

張玉伯笑了笑，便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也知道林縛不貪他這點本金，繼續飲酒，林縛又將集雲社包銷顧家茶貨的生意略說給張玉伯聽，總要讓他對集雲社有些別的信心。

他們喝着酒，院子門給人從外面推走，一風竄進來，吹得這邊布簾子晃，聽見院子裡有人大喝：“好你個錢小五，欠你賴五爺的錢債何時來還？再不還就拿你婆娘典賣出去折錢，你那婆娘相貌可以，只是沒什麼，不過爺已經替你找好買家，只要你點頭應允，我們就兩清了……”

聽到這個悉的名字，林縛放在筷子，周普掀簾往外看，果然是他們初來江寧那天找來跑幫閒的那個青年錢小五。這幾天剛養好傷的他正背一隻簍子冒着寒風進院子來，卻看見一個五大三、滿臉橫的漢子從左廂房茶室裡闖了進來，像揪小似的一把揪住青年錢小五，面相兇惡的他賣妻還債。

宋五嫂從裡間走了出來，對那漢子說道：“賴五，兵馬司的左司寇張大人在此間飲酒，你不會收斂些！我找錢小五跑腳買羊去，你要討債，莫要在我院子裡討。”

那漢子賴五聲音收斂了些，仍強的說道：“左司寇大人也不能擋我討債，給五嫂你面子，我不在你院子裡討債，不過錢小五你莫要出這院門……”給兩個手下丟了眼，說道，“你們去院子門口守着，今天錢小五/不還清我的債，你們就直接去他家將他婆娘接過來。”

張玉伯搖頭跟林縛說道：“這賴五頭姓陳，平日在西城頭放印子錢、替人收債，手下養了幾十個青皮混混，好像跟沐國公府的大管事是姨表親……”

林縛跟周普說道：“你把陳賴五請進來，談談他欠我錢的事……”

張玉伯、林夢得都不知道江寧的地頭蛇欠林縛什麼錢，就看着周普走出去，搭着陳賴五的肩頭將他跟錢小五強請到這廂酒閣子來，宋五嫂也跟着走進來。

陳賴五進了酒閣子，看見左司寇參軍張玉伯坐在桌前，涎臉說道：“張大人喚我過來有什麼吩咐，賴五馬上幫你辦妥。”

“是我找你，”林縛放在酒杯，“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誰……前些日子，我給錢小五拿錠銀子去辦事，聽說半道給人搶了，請你過來問問這事！”

陳賴五當初將錢小五拿的那錠銀子搶走抵債，就是後來聽手下人彙報說新搬進簸箕巷的這戶人家竟然毫無顧忌的將慶行的兩名眼線揪出來海扁了一頓，他不知道這戶人家的水底不敢輕易得罪，才當夜又將那錠銀子還給錢小五，以免得罪人；他這段時間也沒有再去找錢小五索債。過了這些天，看見錢小五給宋五嫂家幫閒，他當然將林縛忘到腦子，揪住錢小五迫他賣妻還債，哪裡想到會這麼巧，竟然給林縛撞上這事。

陳賴五涎臉笑道：“公子爺，那真是誤會，再說銀子後來不是還給錢小五了，難道這畜生沒有安心給公子爺置辦東西？我拖這畜生出去扁一頓！”

“陳賴五，究竟是怎麼回事，莫非要我將你拘到衙門才肯說？”張玉伯沉着臉喝問陳賴五。

陳賴五雖是地頭蛇，終究還怕三分，更何況兵馬司鎖拿他們這些地頭子跟凶神惡煞似的，張玉伯可以說是他最不敢直接得罪的人，張玉伯臉沉，他肚子就打，給拘到衙門一陣殺威吃下來，這一個月的羊就白補了，還要在牀上躺一冬天。他慌忙跪下求饒道：“真是誤會，當時看見錢小五手裡拿着銀子，就一頭想着他還債的事，沒有想到錢小五是拿公子爺的銀子去辦事，差點誤了公子爺的正事。賴五真是該死，得罪了公子爺，得罪了張大人的朋友，賴五趕明一定去公子府賠禮請罪……”

“行了，我只當你把這事給忘了，沒有拿你見的意思，”林縛輕描淡寫的說道，“錢小五畢竟是替我辦過事的人，我不能看他給你着賣妻還債，他欠你多，我今天替他還了……”

陳賴五也當真是一個，跪在地上從懷裡掏出債契，攤手給林縛看過，就當場撕了碎，說道：“賴五罪該萬死，哪裡敢讓公子爺還債，賴五與錢小五這債便算是兩清了，若有反悔，天打五雷轟。”

“行了，行了，我跟張大人還要喝酒，你們還有什麼事，出去說吧。”林縛揮手將陳賴五、錢小五等人都攆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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