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竟已走了嗎？」

喬琚快馬趕回亳州已是深夜，他在城外歇了一晚，次日早早趕到張府，卻得知張弘范已經出發了。

「九郎本以為簡章你前兩日便能回來，不想你遇到了事耽擱了。」

說話的是張弘范邊的慕僚之一，名范淵，字子博。

范淵三十餘歲，相貌頗丑，滿臉麻子，三縷鬍鬚稀疏，頭髮也是稀疏幾乎連髮髻都扎不住，但那一雙眼中卻有出，彷彿能看破人心。

喬琚嘆道：「未能在九郎臨行前多見一面，實屬憾。」

范淵道：「你派人傳回來的口信九郎已收到了，囑咐我留下配合你行事。等拿下這批細作，我們一起送往順天路。」

「好，六郎沒事吧？只怕大汗因此追究。」

「此事不是這麼簡單。」范淵道：「刺殺兀良合臺的人是大理餘孽，這誰都明白，六郎最多也就是個不查之罪。但此事之所以被人咬著不放，無非是因為……大汗對大王不放心了。」

喬琚臉微微一變，低聲道：「是我眼界淺了，我本以為只要捉住大理餘孽與宋人細作，便可洗六郎的冤屈。」

「冤屈不重要。」范淵道：「重要的是大汗在猜忌大王，必會削弱大王的勢力，對張家這種大王的屬臣手。不是誰都能被大王保住的，這種時候六郎被人拿了把柄，若不能自證，在大王眼裡張家就太沒用了。所以那些細作、餘孽必須捉住，明白嗎？」

「明白了。」

「說說吧，你打算怎麼捉人？」

喬琚道：「我判斷對方必定去潁州，我們派人過去布控，這些生面孔一到，可迅速捉捕，遠好過在壽州帶些莽的兵士搜捕……」

范淵沉道：「我會儘快調撥人手，我們在十天之到潁州布控。但這批宋人不簡單，換作以往，張榮枝到了淮南，宋廷不可能敢不把人出來。此次竟敢這麼大膽，就不怕蒙古宣戰嗎？」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

范淵道：「以宋人的德，只有一種可能，即他們已經得到消息，知道大汗決意南略。可見中原多有宋人細作。這次這些人渡淮之後直奔潁州，潁州這個細作是逃不掉了，我們直接將其揪出來，自然能捉到人。」

喬琚點點頭，道：「我亦考慮過，但只怕得罪邸家。」

「不怕得罪邸家。」范淵道：「我說過，大汗要削大王的勢，大王也不能保住所有臣僚。那我們就該把邸家弄出去，這是九郎的意思。」

「明白了。」喬琚深深一拱手，道：「謝范先生提點。」

「不必多禮。」范淵笑道：「人手我來安排，你這兩天準備下聘吧，先訂了親，等這趟捉了人送去順天路，再回來，你就要為張家婿了。恭喜。」

喬琚俊臉微紅，又是行了一禮。

~~

五日後，喬琚辦完了納徵之禮，即給張家送了聘禮。

至此，先把婚約訂立了，不管是喬琚還是張家，其實都舒了一口氣。

因為亳州的蒙古鎮守之子赤那，也有意要娶張家長。

鎮守的名用蒙語說是「達魯花赤」，是地方的最高監，張家就算是世侯，也不敢輕易得罪對方，只好搶先一步給兒訂了親。

而納徵之後，喬琚免不了有些應酬，與幾個同窗好友約在渦河河畔的花戲樓相聚。

……

「聽說草原上有殺夫搶親的習俗，帥府便是訂了婚約，赤那或許也未必罷休。簡章就不害怕嗎？」

「不怕。」喬琚拿起一杯酒飲了，只吐出這兩個字。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

喬琚微微一皺眉，道：「林兄認為我是為了攀附大帥才訂這門婚事嗎？」

「我可沒這麼說過。」

「我心慕，會護周全。赤那若敢來，誰殺誰還不一定。」

喬琚說著，語氣中已帶著冷意，轉著手裡的酒杯，又緩緩說道：「這些年，我拚命讀書、習武，拼了命地做事，為的就是能配得上；我為了有更大的權力，不管遇到什麼人，我都一腳踩上去，讓他們為我的踮腳石，為的就是要保護。」

他聲音很輕，帶著溫，但語氣堅定，最後甚至有了殺意。

「沒有人可以，就算是蒙古鎮守的兒子，赤那敢來搶親，我就讓他死……」

「噓。」

林敘低聲道：「別在外面說要殺……的事。」

「沒關係。」

下一刻，門外傳來朗笑聲，兩人走了進來。

喬琚轉過頭看去，只見來的是同窗好友周南，以及一個不認識的年。

「哈哈，給你們引見一下，這兩位是我的同窗，喬琚喬簡章、林敘林安道，我三人皆是陵川先生之弟子。」

周南說到這裡，又引著那年，向喬琚、林敘二人介紹。

「楊慎楊用修，我新結識的俊才，極有才華，回頭給你們看他寫的詞，氣格雄渾，聲調沉著，環奇高雅，妙哉妙哉……」

這周南一來，座中氣氛登時熱鬧起來。

喬琚不由盯著那楊慎多看了兩眼。

這年也不知多大年紀，量高挑拔，相貌極是英俊，氣質雋永似世家子弟，面龐看似只有十六七歲，但眉眼間的沉靜、舉止間的穩重卻像是二十歲。

四人落座，喬琚問道：「冒昧問一句，用修多大年歲了？」

「十八。」

「那與我同歲，你是歸德府人？」

「是，歸德府碭山人，簡章兄何以知曉？」

喬琚笑道：「聽你說話，有些歸德府口音，但又不太像？」

楊慎道：「我時便在外求學，來往的同窗各地人都有。」

「在哪求學？」

「徐州，彭城紫書院。」

喬琚給他遞了杯酒，問道：「如此說，是公垂先生的弟子？」

楊慎搖頭，道：「是德裕先生門下……」

「簡章。」周南筷子一點，笑道：「你問得太多了，審犯人呢。」

「哈哈，方才你們沒來，簡章還說要再踩幾個人作踮腳石，繼續往上爬。你們小心些。」林敘笑呵呵地說道。

周南也笑起來，問道：「怎麼？去壽州一趟回來，又要陞了？」

「沒有。」喬琚道，「卻是遇到幾個宋人，很狡猾，幸而那時還不是我的差事，不然我已辦砸了。」

「哈，宋人有什麼能耐？」

喬琚道：「不管有沒有能耐，回頭捉起來便是，我明日便去潁州了結此事。」

「呵，宋人……」

楊慎聽他們語氣輕蔑，眼中泛起些疑之。

喬琚眼尖，馬上問道：「用修似乎有些同宋人？」

「嗯，我覺得大家都是漢人。」

林敘「哈」了一聲，笑道：「你這人毫無城府，這話也敢在外面說。」

喬琚道：「我們都是漢人不假，可漢人未必就得是宋人，我輩生在大蒙古國、長在大蒙古國，那自是蒙人。就算是漢人，那也是大蒙古國的漢人。你記住，我們與宋人是生死敵國。」

周南則嘆息道：「那破落的宋廷可稱不上什麼漢家王朝嘍，不如早日由大蒙古國一統疆域。」

他給楊慎斟了杯酒，又道：「如今這天下時局、我輩志向，倒是與當年金國完亮那首詩最是契合。」

林敘道：「萬里車書一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

喬琚點點頭，接了一句。

「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喬琚念了這詩，心中豪氣上來，拍了拍桌案，道：「有朝一日，我必要參與戰事，立不朽功業，提兵南下，搗碎那趙宋小朝廷。」

「哈，簡章謬矣，該是為江山一統，非為個人功業。」

「都一樣。」

幾個書生共飲了一杯，頗有些意氣風發。

楊慎掂著酒杯想了想，最後也不知想明白沒有，輕輕笑了一下。

「對了，山先生的新詩，你們可有聽過？」周南忽又問道。

「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山敕勒川。」

「好詩。」

周南點點頭，嘆道：「金國亡了這麼久，山先生也終於看開了。我輩中原男兒的慷慨豪氣，也能教給山下的牧人。草原上的人，也能我們漢人熏陶，何必有外族之分？」

「真是好詩，不像某些人毫無氣節，若是那些人作詩，只怕要寫『山萬古英雄氣，也到中原黃河畔』了。」

「不錯，這大好河山，不都是我輩中原男兒為大蒙古國打下來的嗎。」

「且看吧，且看來日誰能橫掃江南……」

喬琚來的早，喝的多，有些醉意，遂站起來。

「幾位，我去吹吹風。」

「哈，簡章酒量淺了……」

喬琚笑了笑，推門出去，一路穿過長廊，站在高樓的欄桿邊。

江風吹來，讓他神志稍清醒了些。

腦子裡想著張文靜，想著未來的功業，他心中漸踏實。

又想到張六郎、張九郎的信任，心說這次該去潁州把差遣辦好。

接著，又想了到那個人，……

後有腳步聲傳來，喬琚轉頭一看，見是楊慎。

「用修也來吹風？」

「是啊，吹吹風。」

喬琚笑了笑，雙手扶著欄桿，道：「我覺得，你是有話想對我說。」

「是。」

「對了，還沒聽你那首詞，該有多好？竟然能……」

「噗！」

喬琚話到一半，低頭看去，只見一截短短的匕首已從背後捅進來，將他心口捅了個對穿。

從匕首不停淌了下去，他到生命正在迅速流逝。

緩緩轉過頭，對上的是一雙堅定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