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轔轔行走在長街,華的車簾遮擋了外面的。
玉娘拘謹地坐在車里,低垂的視線落在對面那雙做工良的靴子上。
一輩子都沒有坐過如此華貴的馬車,也沒見過如此巧的靴子,更不曾遇到過如此驚為天人的年郎。
這一切都像是一場夢,讓覺得極其不真實。
這些年,獨自一人在世間流浪,吃過很多苦,過很多辱,經歷了很多磨難,從來沒有哪一次,是靠著幸運躲過去的。
常常想,幸運這個詞,大約這輩子都是與無緣的。
人們口中那些救苦救難,普度眾生的神佛菩薩,也從不肯施舍哪怕一丁點憐憫。
是被世界棄的孤兒,不配得到任何救贖。
然而就在今天,就在最絕的時候,灰暗了十三年的生命里,突然出現了一束。
眼下,那束就在對面,幻化如玉年,灼灼華令心目眩,不敢直視。
甚至不得這是場夢,夢醒的時候,仍舊坐在那堆滿了碗碟的大水盆前面,不用像現在這樣手足無措。
“你一直低著頭,不覺得難嗎?”年人溫和的聲音響起,輕松中夾雜著一點戲謔。
玉娘心頭一跳,頓時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出。
“抬起頭來,孤不喜歡對著木頭說話。”太子說道。
玉娘深吸一口氣,慢慢將頭抬起,眼睛還是垂著的,不敢與他直視。
太子也沒再強求,若無其事地問:“你家在哪,今年幾歲?”
“回殿下,奴婢十三了,奴婢沒有家。”怯怯回答。
“十三?竟比孤還大一歲嗎?”太子抬手虛虛比劃了一下兩人的個頭,有點不敢相信。
“奴婢是雜草,殿下是良木,自然不能相提并論。”玉娘紅著臉說道。
從九歲逃出家門,不蔽,食不果腹,能活命就不錯了,哪里還管個頭高低。
太子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優越太重,溫聲道:“抱歉,孤一時驚訝失了口,你不要放在心上。”
“奴婢不敢!”玉娘哪里想到太子殿下會向道歉,嚇得趕跪下。
“別跪了,你又沒犯錯。”太子攔住,又問,“你說你無家可歸,你家里是遭了什麼災嗎?家人都不在了嗎?”
玉娘遲疑了一下,慢慢紅了眼眶。
這些年,時常有人問起,為何小小年紀流落他鄉,但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講過實話,如今面對這個和自己有著云泥之別的天子驕子,不知為何,忽然有了想要說實話的沖。
“回殿下,奴婢家里沒遭災,奴婢的家人也都在,奴婢是從家里逃出來的。”
“逃出來的,為什麼?”太子很是意外。
“因為奴婢有個癡傻的哥哥,父親要拿奴婢給哥哥換親,對方也是個傻子,比奴婢大了十幾歲,奴婢不想嫁給一個傻子,于是就連夜逃出了家門。”
說到這里,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不敢在太子殿下面前失禮,便停下來,用袖子了眼睛。
太子很意外,盯著看了許久,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同時又有點后悔,不該貿然問出的傷心事。
好在這時候,馬車停了下來,宮人在外面稟報:“殿下,韓府到了。”
“好。”太子松了口氣,上玉娘跟他一起下車。
門房見到太子的車駕,忙不迭上前跪迎,立刻有人飛奔府,去通知家主。
太子等不及,帶著玉娘徑直往里面走去,邊走邊向解釋道:“這里是韓效古韓太傅的家,韓太傅是孤的老師,孤平時稱他為先生。”
“哦。”玉娘低低地應了一聲,規規矩矩跟在他后,不敢往別看。
一路行來,遇到的每個人都要跪在地上給太子見禮,也會對太子邊破爛衫的投以好奇的目。
這種目讓自慚形穢,如芒在背。
不知走了多久,有腳步聲從對面而來,聽到一個爽朗的聲音說道:“你小子怎地又跑出宮?”
玉娘暗吃一驚,沒想到竟然有人敢稱太子殿下為“你小子”。
然而太子殿下卻一點都沒惱,反倒飛快地迎上去:“先生不要冤枉我,這回我可是明正大跑出來的。”
“哼!”來人顯然并不相信,“那你說說,怎麼個明正大法?”
“還是不說的好,說了怕先生又要氣得吹胡子。”太子嘻嘻笑道,先前在那群學生面前表現出來的老持重和天家威嚴已經然無存,完全變了一個和長輩笑鬧撒的孩子。
韓效古已經開始吹胡子:“你小子貧,快快說來。”
“好吧!”太子收了笑,正道,“趙秉文向父皇進言,說先生整日沒個正形,怕你帶壞了孤,提議讓孤拜國子監祭酒為師。”
“他放屁!”韓效古頓時破口大罵,“趙秉文個王八蛋竟敢背地里編排我,好生可惡,我饒不了他!”
太子哈哈大笑:“你瞧,我就說你要生氣吧,你還不信。”
韓效古氣得直氣,還要再罵,忽然注意到太子后的玉娘,不“咦”了一聲,“這丫頭是誰呀,是跟你一起來的嗎?”
“對呀對呀。”太子點頭,語氣輕快道,“玉娘,快來見過先生。”
此時天將晚,驕斂去了刺目的芒,滿天都是如火的云霞,玉娘抬起頭,在這個盛夏的黃昏,第一次見到了這位名滿天下的大儒韓效古。
大儒居然會罵人。
這是對效古先生最初也最深刻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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