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救畫

謝萬與陳之在陸府門廳等候，謝萬踏著高齒木屐來回踱步，側頭看著陳之，陳之依舊是一貫的不急不躁、溫雅從容的樣子，謝萬心裡暗贊此子氣度非凡，除了門第寒微，其餘才貌品藻俱是上上之選，若真能為陸氏的佳婿，其仕途將是青雲直上，陸氏雖是三吳的頂級門閥，但與王、謝相比，其年輕一輩無甚傑齣子弟，納陳之為婿，為陸氏門戶計應該是利大於弊，可惜陸始固執，不明此變通之理，陸始不點頭，陳之就不可能娶到陸氏郎——

謝萬又想起自家的那個年已雙十的侄，那也是一件頭疼事，子才高眼界也高，簡直目中無人，北僑世家子弟竟沒有看得上眼的，難道還要讓三吳大族子弟也來參加謝府每月一次的清談雅集？南人北人極通婚，.

謝萬雖知陳之玄辯無敵，昨日在司徒府更是才驚四座，但卻沒有把陳之與謝道韞放在一想，第一是因為陳之與陸氏郎之事沸沸揚揚流傳了近三年，一提及陳之的婚姻，立即就會想到陸氏郎，這已思維定勢；其次呢，謝萬從心也是看不起寒門與次等士族的，他方才事不關己地認為陸始固執，有條有理地分析陸氏納陳之為婿的利弊，顯得識見不俗，但若是陳之向他謝氏求親，只怕謝萬也會與陸始一般然大怒，一涉及到自己家族的利益，人是很難做公正客觀的，更何況自他兵敗壽春之後，陳郡謝氏一度面臨空前危機，三兄謝安石不得不出山，這兩年總算穩住了家族基，目前正徐圖發展，此時若鬧出謝氏要與陳氏聯姻，只怕會讓家族聲譽大跌，在這一點上，渡江南來的陳郡謝氏還不如在三吳深固的陸氏，陸氏鬧出郎要下嫁寒門的傳聞，兩年來對陸氏聲譽似乎並無多大影響，這固然是因為陳之的確傑出優秀，而雄踞江東兩百年的陸氏本勢力強橫也是一個重要原因，這是東吳世家的優勢，即便是南渡第一大族瑯琊王氏也是比不了的，所以謝萬本沒把陳之與其侄謝道韞往一想，認為那完全不可能——

謝萬並不知其三嫂劉澹曾對謝道韞說過「生年不滿百，喜歡就要爭」的那番話，若是知道，定會嗤之以鼻，認為那是婦人淺見，並強烈反對。

對陳之的欣賞，謝萬也是發自肺腑，並非虛偽作態，但前提是不要損及他謝氏的利益，所以說謝萬其實與陸始無異，比之溫和重的陸納更重虛名。

陸納自昨日大中正訪談后對陳之原有的一些不滿消減了許多，他覺得陳之是真心喜葳蕤的，並非是妄攀門第，想借陸氏上位，但這些事陸納也只是放在心裡想想，他沒有抗拒兄長和整個家族的勇氣，他不能把葳蕤下嫁陳之，這是很無奈的事，此時聽說陳之來訪，心道：「陳之該不會是請謝萬來說，想向葳蕤求婚的吧！」

一邊的張文紈見陸納皺眉不語，那管事還在等著吩咐呢，便道：「夫君，見見陳之又何妨，就當作若無其事事，和以前在吳郡時一樣不就行了。」

陸納點點頭，吩咐管事請謝、陳二人到正廳相見，他整了整冠，迎了出去，臨出門時回頭看了一眼，正與兒陸葳蕤清亮的眸子相對，那企盼的眼神讓陸納心弦微，足不停步，出書房門而去。

陳之見到陸納，就好比還在吳郡求學那時自由出陸府一般，執後輩禮，口稱陸使君，彬彬有禮，無可挑剔。

陸納很奇怪自己竟然對陳之沒有半點怨氣，亦是一派長者的從容，問陳之三年守孝之事、所讀何書、書法進境……讓一邊的謝萬瞧得有些訝然，陸納的雅量著實讓人敬佩啊，喜怒不形於，簡直勝過他三兄謝安石了。

陸納聽說謝萬是來求覽《桓伊贈笛圖》的，便道：「此圖藏於我書房，謝常侍要賞看，便請去我書房陋室一觀。」過一名小僮，讓小僮先跑去書房讓張文紈與陸葳蕤回院去。

陳之與謝萬來到陸納的前院書房，布置一如吳郡陸府的那個書房，前年陸納建康，別的都不帶，就是把他收藏的碑帖書畫裝了幾大車運來，公務閑暇，時時賞玩。

陸納親自從沿壁一排書櫥中找出那軸絹本《桓伊贈笛圖》，轉過來，卻見陳之與謝萬正看書案上那幅《蔣陵湖春曉圖》，謝萬對著湖面留白出現的那一大滴墨污嘆息道：「好一幅佳作，奈何污損！」

陸納道：「是小習作，不慎作廢，未及收起，讓謝常侍見笑了。」即命小僮將畫收起。

陳之止住道：「且慢。」對陸納道：「陸使君，容我再看看這幅畫。」

陸納自不會拒絕，自展《桓伊贈笛圖》與謝萬觀賞。

謝萬見陳之凝神看那幅廢畫，便道：「之與顧愷之同為河東衛協弟子，也於繪畫，莫非是想挽救此《蔣陵湖春曉圖》否？」

陳之點頭道：「一幅佳作，就這樣廢了實在可惜，若陸使君允許，之想嘗試著挽回。」

謝萬笑道：「此雅事也，祖言兄豈會不允。」

陸納便道：「之隨意增改便是，反正是幅廢畫。」

陳之便跪坐在書案邊，先取了一支尋常畫筆，蘸上墨水，對著畫面略一端詳，兔起鶻落，在那點墨污附近又點上兩塊墨斑——

「咦！」謝萬與陸納都詫異，一塊墨污已難理，現在又多了兩塊，這以留白法表現的湖面出現了三塊墨斑，很是刺眼！

謝萬也不急著欣賞《桓伊贈笛圖》了，負手立在陳之左，要看陳之如何挽回此畫？

陳之另取一支畫筆蘸了清水，在三塊墨斑上略事點染，讓墨斑顯得濃淡有層次，不只是漆黑一塊，然後從懸在筆架上的畫筆中選了一支小管紫毫筆，用衛協獨有的鐵錢勾勒法在最大的那塊墨斑上細心勾勒，彷彿亭臺樓閣模樣，再用朱紅、藤黃、花青三調和，用小寫意點染法畫出奼紫嫣紅的花和蒼翠的山景，把兩塊墨斑進行同樣理，畫法各有不同，參差相映，饒有生趣——

只用了兩刻鐘，煙波浩渺的蔣陵湖出現了三座麗的小島，居中那座最大，墨濃淡間可見山勢嵯峨，亭臺樓閣掩映在綠樹繁花間，那些樹、那些花看不分明，只是渲染，但一眼看過去，就讓人知道那是樹、那是花，意在筆先，氣韻生；另兩座小島只見花樹約浮，有虛無飄渺之——

謝萬驚嘆道：「之真乃點石金手，三墨斑轉眼化作湖中三島，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陸納亦是大驚喜，陳之總是讓人出乎意料、讓人嘆為觀止。

謝萬嘆賞不已，笑問：「蔣陵湖平添三島，敢問之，三島何名？」

陳之微笑道：「此三神山也，蓬萊、方丈、瀛洲，山在虛無飄渺間。」

千年之後的玄武湖的確有這樣名為蓬萊、方丈、瀛洲的三島，是疏浚大湖時由清理出來的淤泥堆積而的，所以這算不得是陳之的神來之筆。

「三神山，妙極！」謝萬拊手大讚。

陸納很是高興，待墨稍干，即命小僮將這幅《蔣陵湖春曉圖》送去給葳蕤看，也讓葳蕤高興高興。

陸葳蕤正在繼母張文紈房裡提心弔膽，不知陳之登門意何為？

張文紈安道：「陳之只是一般禮節拜訪，他不是說讓你再等他三年嗎，所以不會是現在來求親的，你不用擔心他遭拒絕、冷淡。」

陸葳蕤道：「可是娘親，若是二伯父這時闖進來就不好了。」

正說話間，小僮把《蔣陵湖春曉圖》送來了，陸葳蕤奇怪爹爹怎麼把這幅作廢的畫送進來，隨手打開一看，不驚一聲：「啊，娘親快來看！」

張文紈不知出畫上出現了什麼變化，葳蕤竟快活得臉頰通紅，便過來一看，也是又驚又喜，笑道：「這是陳郎君的手筆，陳郎君把你這幅畫救回來了。」

陸葳蕤快活得想跳起來，坐在那裡十指互絞、心起伏，盯著畫中三島癡癡出神，突然站起來道：「娘親，我到後園走走。」飛快地出了張文紈臥室。

張文紈擔心陸葳蕤不顧一切跑去見陳之，趕忙跟出來，見陸葳蕤的確是往後園去的，角帶風，走得飛快，轉眼就拐過長廊不見了。

等張文紈帶著幾個侍婢趕到後園，卻未看到陸葳蕤，僕婦說葳蕤小娘子從後門出去說要泛舟橫塘。

陸府後園便是橫塘北岸，張文紈出了後園小門，就見一艘雙槳小船已經離岸數丈，兩個僕婦舟，陸葳蕤與小婢短鋤端坐在船頭。

陸葳蕤聲問：「娘親，要乘船嗎？」

張文紈搖頭，問：「蕤兒去哪裡？」

陸葳蕤朝湖心一指：「去島上。」

橫塘湖心也有一島，約有兩畝寬廣，東邊高峻、西邊平整，植有數百株人蕉，花朱紅、明黃，午後斜映照，明麗絢爛。

張文紈笑將起來，叮囑道：「上下船小心。」

陸葳蕤應了一聲，小舟「唉乃」而去。

小舟盪起層層清波，的陸葳蕤宛若圖畫中人，張文紈含笑搖頭，心道：「這個陳之，寥寥幾筆，就把我家葳蕤的魂都勾走了，唉，都這樣子了，不嫁陳之還能嫁誰！」

那陸葳蕤到得島上，觀賞了一回人蕉，就聽小婢短鋤急切地道：「小娘子，小娘子，那邊有人出來了。」

陸葳蕤提著子碎步跑到小島北側朝湖岸去，見是四個健仆抬著一架平肩輿、帷幔飄飄的走過，平肩輿上端坐的自然是謝萬石了，後面還跟著幾個侍從——

陸葳蕤心「怦怦」跳地等著，果然看到一輛牛車駛來，跟在牛車邊漫步而行的長大漢子正是的冉盛，可惜沒看到陳郎君，陳郎君坐在牛車裡。

小婢短鋤問：「小娘子，要不要喊一喊？」

陸葳蕤搖頭，輕聲道：「朝湖裡丟一塊石頭吧。」

短鋤眼前一亮，拾起一塊小石頭朝湖裡一擲，才擲出三、四丈遠，濺起的水花就如魚兒「潑刺」一聲輕響，本驚不了三十丈遠的湖岸行人。

短鋤急了，搬起一塊碗大的石頭砸到湖裡，「砰」的一聲，濺起大片的水花，把和陸葳蕤的子都濺了。

高大雄壯的冉盛這下子看過來了，只看了一眼，便湊近車窗對車中人說了一句什麼，牛車停下，陳之下了車，並未停步，只是靠近湖岸，走在下，臉朝著湖心小島，如畫的雙眉、熠熠的雙眸清晰可見。

陸葳蕤單手豎在前輕輕招，陳之微微點頭，兩個人臉上的笑意雖隔著數十丈遠卻能到對方心裡去，溫馨無限。

陸葳蕤佇立橫塘小島，看著陳之漸行漸遠，直至不見。

小婢短鋤又等了一會，見陸葳蕤還沒有回去的意思，便道：「小娘子，回去吧，對了，我該去找我阿兄了。」

陸葳蕤頓時記起今日已經是二月十九，上次說好今日傍晚要派板栗去顧府問訊、問陳郎君何日去東山寺的？

陸葳蕤便乘舟回府，小婢短鋤去前院找阿兄板栗，沒想到板栗已經等好一會了，說冉盛先前離開時對他說陳郎君明日一早就要去東安寺，支公已遣其弟子支法寒前來邀請了。

短鋤趕將這一消息告知葳蕤小娘子，陸葳蕤便去見繼母張文紈，張文紈笑道：「今日已經見過了，難道要天天見？」

陸葳蕤小臉紅紅，微微扭著腰肢撒：「娘親——」

張文紈道：「好，好，明日一早就去，反正前幾日我就已對你爹爹說過要去東安寺進香，你爹爹已經答應了的，待會用餐時我再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