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簾后芝蘭

謝安夫人劉澹在後院聽到縹緲如仙樂一般的豎笛曲，訝然道：「桓野王來訪耶！」帶了兩個老婢經由聽雨長廊急急往前院而來，從偏門大廳，開帷幕，隔簾而，見吹笛者並非桓伊，而是一個青春年男子，風俊神清宛若當年初見謝安，謝夫人甚覺詫異，低聲問侍者：「此子阿誰？」

侍者答曰：「.」

謝夫人心中一，早知錢唐陳之是阿遏好友，也聽說了陸氏郎苦陳之之事，只是沒想到陳之是這樣一個無脂氣的清峻男子，更能吹如此好曲，即問：「道韞何在？」

侍者指著左邊小室道：「道韞娘子在那邊。」

謝夫人點點頭，躡步輕盈走進側廳小室，見謝道韞跪坐在簾邊莞席上，蕉葉琴橫在膝上，纖長手指輕琴弦，若有所思，而此時，簾外笛聲已歇——

侍立謝道韞後的柳絮、因風兩婢見三主母到來，趕要見禮，被謝夫人劉澹止住，謝夫人悄悄跪坐在謝道韞側，含笑看著這個最喜的侄，嗯，神似笑非笑，眼波盈盈有，癡癡出神，好半晌都沒發覺這個叔母的到來。

這時，聽得廳中的謝萬說道：「無怪乎桓野王盛讚，之音律堪稱上品。」

郗超亦嘆賞不已，說道：「萬石公可曾見過衛協所畫的《桓伊贈笛圖》？畫亦絕妙。」

謝萬喜清談、書畫，其書法雖不及乃兄，亦是一時之秀，便道：「我曾聽王敬倫談及此畫，王敬倫極口稱讚，只不知此畫現在何？」

郗超眼陳之，笑道：「在左民尚書陸祖言，改日萬石公攜陳子重去陸府求畫一觀便可。」

謝萬也看著陳之，笑道：「郗嘉賓居心叵測。」

郗超道：「君子人之。」

謝萬道：「既如此，郗參軍何不與之同去？」

郗超道：「我是想與子重同去，只怕陸祖言閉門不見，若得萬石公同往，當無此虞。」

謝萬哈哈大笑：「郗參軍是桓郡公倚重之人，二陸豈敢小視於你！也罷，我只為賞畫而去，之適逢其會。」

郗超大笑，說道：「明日是桓仲道與新安郡主的佳期，後日我政務繁忙，不開，十八日子重要參加大中正考核，那就十九日午後去陸府拜訪，十九日正逢休沐日，萬石公以為如何？」

謝萬點頭道：「就依郗參軍所言，之辯才我已見識過，通過大中正考核易如反掌。」

小室中的謝道韞聽得四叔父要幫著陳之去拜訪陸納，雖然微微含笑，卻難免有些苦，忽聽耳邊有人說道：「元子，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謝道韞嚇了一跳，見是三叔母劉氏，乃噘嗔道：「三叔母嚇唬人家！」

謝夫人劉澹笑道：「是你無禮，見叔母進來睬也不睬。」

三叔母平日最詼諧善謔，謝道韞抿而笑，端端正正行了一個手拜大禮，說道：「侄道韞恭迎三叔母大駕。」

謝夫人卻又「噓」了一聲，低聲音道：「輕聲，莫驚了那廳中人。」揮手讓柳絮等人都退下，徐徐問：「阿元，方才吹笛之人可是錢唐陳之？」

謝道韞是玲瓏心，立知三叔母用意，鎮定自若道：「是，就是陳之陳子重，阿遏的好友，此人頗有才華，尤音律，在吳郡同學時常常能聽到他的豎笛曲。」

謝夫人劉澹笑瞇瞇看著侄，說道：「既是同窗，等下請他進來相見又何妨。」

謝道韞矜持含笑道：「三叔母，我在吳郡遊學乃是綸巾襦衫、瀟灑年，這個陳之一直不知我是子，稱我為英臺兄，我若要見他，也得換上男裝、敷妝扮才行。」

謝道韞應對自如，言語神態毫無破綻，可是謝夫人劉澹對這個絕頂聰明的侄了解甚深，想起道韞婉拒世家大族子弟的求婚，不是為了這個陳之又更為何人？陳之既俊又多才，不說其他，單這一曲絕妙的豎笛就把道韞的魂勾去大半了，道韞與其叔父安石一般酷音律，嗯，記起來了，四年前臘月初一與阿遏連夜乘船說是回會稽東山，沒幾日又回來了，那次是聽全禮全常侍說起桓伊贈笛之事，阿元就讓阿遏陪著去見識陳之的豎笛，從此念念不忘，也就有了吳郡遊學之舉，現在明白了，這都是因為陳之啊！

這時，忽聽簾外廳中的謝萬對陳之道：「之現在住於顧中丞府上是嗎？還舒適否？你與阿遏是好友，我亦喜你的清談與音律，不如搬到烏巷，就住在阿遏的小院如何？」

謝道韞一聽這話，子陡然繃，屏住了呼吸，卻聽邊的三叔母低聲笑嗔道：「老四真是糊塗！」

謝道韞也顧不得三叔母話裏有話，凝神傾聽陳之的回答，覺陳之遲疑了一下，答道：「多謝萬石公好意，晚輩在顧府住得頗舒適，萬石公晚輩清談與音律，晚輩召之即來。」

謝萬笑道：「之雖系出穎川陳氏，但南遷已一百多年，算是半個吳人了，不習慣北人的飲食吧。」

親耳聽到陳之婉拒，謝道韞直的小腰明顯一，心裏覺沉重的難過，勉強笑著對謝夫人劉澹道：「當年陸玩在王導府上食酪致病，以至於後來南人北人都不敢同席飲宴。」

謝夫人劉澹看著這個心高氣傲、好勝好強好面子的侄，說道：「阿遏擇友甚嚴，陳之尚是寒門時阿遏就與其訂，足見陳之有非常之能——」話鋒一轉，問：「元子你看陳之與那陸氏郎能有好結果嗎？」

阿元、元子，是謝夫人對謝道韞的昵稱。

謝道韞很快就從方才沮喪中擺出來，陳之若住在謝府，反而不便與其相見，住在顧府呢，可以綸巾襦衫去見陳之——

聽三叔母這樣問，謝道韞答道：「會有好結果的，三叔母沒看到四叔父與郗參軍都願人之嗎！」

謝夫人劉澹聽謝道韞這樣回答，稍訝異，劉澹乃名門之，直爽有英氣，且見識不凡，謝安之、敬之、畏之，昔在東山，謝夫人下帷聽諸伎歌舞奏曲，只許謝安觀賞片刻，即便扯上帷幕不許再看，說是「恐傷盛德」，謝安亦無可奈何，一笑而罷。

謝夫人懶得和侄虛與委蛇，直言問：「元子，你是不是喜這個陳之？」

謝道韞早有防備，驚詫道：「三叔母何出此言啊，難不我與陳之曾經同學就一定要喜歡他，真是豈有此理！」

謝夫人問：「那你為何推三阻四拒絕了那麼多高門子弟求婚？」

謝道韞道：「陳子重是要娶陸氏郎的，我拒絕那些求婚者與陳子重又有何關係？只怪那些人難我青眼，只務清談若清談得好也就罷了，卻又是條理混，只會照搬王弼、何晏之言，可笑！」

謝夫人知道辯理是辯不過這個侄的，說道：「你牙尖齒利，我不和你說理，我只問一句，你是不是喜歡陳之？若是，我這個做叔母的說不定可以全你，莫要說錢唐陳氏門第低微，陳郡謝氏在永嘉南渡之前也只是一般士族而已，當初汝叔祖向瑯琊諸葛氏求親卻被婉拒，諸葛氏認為我謝氏門第配不上他諸葛氏，你看看，四十年不到，現在那諸葛曾不是朝思暮想娶你嗎？又焉知日後錢唐陳氏不能晉陞高門乎？」

謝夫人此言不矯飾、懂變易，是極有見地的，謝道韞笑道：「若那五兵尚書陸始有三叔母的識見，陳子重就不至於登陸氏之門還要請我四叔父和郗參軍相助了。」

謝夫人道：「我只是相信阿遏和你的眼，尤其是你，你是我謝氏的才，謝家芝蘭玉樹，阿遏是玉樹、你是芝蘭，你已經把門閥子弟視之蔑如了，唯獨賞識陳之，叔母相信你不會看錯，陳之終非池中，當今之世並不安樂太平，陳之更有穎而出的機會——元子，你說我說得可對？」

謝道韞道：「三叔母中英傑，連三叔父都敬佩有加，自然說得對，只是我賞識陳之並不一定就是喜歡他——」

「你呀就是！」謝夫人劉澹笑著搖頭：「元子，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你雖然心思深邃，不過我好歹也能猜個六、七分，你是因為陸氏郎在先是吧，在先怕什麼，又沒親，不可以爭取嗎？生年不滿百，喜歡就要爭，莫後悔終生，爭贏陸氏郎沒人敢笑話你，陸氏門第不在我謝氏之下哦，贏了陸氏也很有面子的。」

「生年不滿百，喜歡就要爭」，三叔母這驚世駭俗的言語連謝道韞都吃驚，這時聽到廳中郗超、陳之等人告辭的聲音，四叔父親自送他們出去，熱鬧的大廳很快一片沉寂——

謝道韞低著頭想了想，抬起眼著關的三叔母，搖頭道：「三叔母，我真的只是賞識陳之，並不是喜歡他。」

謝夫人劉澹嘆氣道：「阿元，你太孤傲了！其實男子之間是賞識，而子賞識男子，不就是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