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審時度勢

郗超立在廊下，輕捻髯，微笑著看著拔俊的陳之步履輕快地行來，在陳之後，一條昂藏八尺的巨漢亦步亦趨地跟著，郗超看這巨漢有些面，恍然記起是那個名冉盛的年，三年不見，虯須獵獵，.

陳之見到郗超，急趨數步，深施一禮：「又見郗參軍，喜何如之！」

郗超還了一禮，上前執著陳之的手，仔細打量，贊道：「一別三年，子重風儀更勝昔日，通玄塔初見，那時子重尚存稚氣，如今已是峨峨矯矯男子，依我看江左衛玠之稱不適合子重，衛叔寶男子相，過於，子重應是嵇中散重生。」

嵇中散便是竹林七賢的嵇康，龍章姿，天質自然，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山濤讚嵇康：「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陳之微笑道：「人生如逆旅，百代如過客，此也無非是土木形骸臭皮囊爾，值得郗參軍如此誇獎否！」

「子重曠達之士也！」郗超朗聲大笑，挽著陳之的手，著叉手而立的冉盛道：「你是冉盛，可會騎？」

冉盛道：「弓馬嫻，不信問我家小郎君。」

陳之笑而不語，冉盛箭是很準的了，但這騎馬，才學會兩天，就敢自稱弓馬嫻，可算是大言不慚。

郗超對陳之道：「子重，你赴西府任職把冉盛也帶去，讓他從伍長開始歷練，不出十年，就是一員猛將。」

陳之道：「這要看小盛自己的意願。」

冉盛道：「我哪裡也不去，我只跟著小郎君。」

郗超見這虯髯巨漢出孩子的稚氣，不莞爾，與陳之攜手室坐談，寒暄畢，郗超問陳之的大中正考核定於何時？陳之道：「就是本月十八日。」

郗超道：「好，那我也來參加，考考你。」

陳之道：「有八州大中正會參加，還有經常在司徒府聚會的清談名流，我已是疲於應付，郗兄就莫要再為難我了。」

郗超大笑，指著案頭那捲《老子新義》道：「會稽王昨夜拜讀你的大作，直至四更天才歇息，方才我去拜見，會稽王連連讚歎，說錢唐陳之非止是衛玠復生，更是王弼再世，王弼注老子，開一代玄風，陳之以佛典和儒經來闡發老子新義，道前人所未道，妙不可言，真乃奇才——到十八日考核時，子重把《老子新義》和《明聖湖論玄文集》讓八州大中正傳看一遍，自然就通過考核了，那些清談名士，說起來雲遮霧罩很是玄妙，但又有哪個能著書立說！」

陳之道：「只怕沒這麼輕易通過。」

郗超道：「子重擔心象上回在吳郡到庾希那樣的刁難嗎？你才華出眾，得會稽王賞識，有何可擔憂的！」停頓了一下，說道：「子重，我有一事與你商量——」

陳之聽郗超語氣鄭重，便正襟危坐道：「郗兄請說。」

郗超道：「我此番京，護送桓縣公完婚並非首務，真正的使命是將桓大司馬的奏疏呈遞朝廷審議，這就是遷都，自永嘉之播流江表者，盡數北徒，以實河南——子重以為此議能行否？」

陳之心頭微震，遷都，這是震朝野的大事，桓溫素懷異志，有問鼎之心，曾說過「大丈夫不流芳千古，便臭萬年」之語，永和十年，桓溫第二次北伐大勝，收復，早就想借遷都鞏固其地位，然後取晉而代之，郗超是桓溫的智囊，對桓溫的野心應該是一清二楚的，卻依然殫竭慮相助桓溫，自然是想做桓氏的開國功臣，因為這樣才能獲得更大的權勢，也能展中抱負，反觀東晉皇族，偏安江左，不思進取，王、謝高門在江東立下了基，佔據了高位，也不思北歸，所以郗超決意相助桓溫，甚至不惜與父親郗愔決裂——

陳之對郗超的結局是很清楚的，桓溫第三次北伐不用郗超之謀，導致枋頭兵敗，聲大跌，已經無力篡位，桓溫去世之後數年，郗超也鬱鬱而終，年僅四十二歲——

而現在，正是桓溫聲如日中天之時，是以有遷都之謀，郗超對陳之說這些，一是考察陳之的見識，二是試探陳之的立場，看能不能為桓溫所用——

陳之當然明白郗超的用意，心念電轉，他現在已建康，不可能再如以前那樣只是讀書作畫積累學問，勢必要捲政事之爭，桓溫和郗超為錢唐陳氏士籍出了大力，這是恩，必須有以報之，而且以他一介新進士族子弟，門第衰微，若不謀捷徑，只是按步就班靠累積資歷來升遷，在高門大族盡占高位的東晉，要做到五品太守只怕都已經是白髮蒼蒼了吧，而他陳之顯然志不僅此，他有更大的抱負，輔佐桓溫應該是目下最好的選擇，至於是不是輔佐桓氏到底，那就要看形勢如何發展，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弔死——

陳之蹙眉思索時，郗超默坐一邊，靜靜等候陳之的回答。

半晌，陳之緩緩道：「郗兄，在下以為桓大司馬此議只怕難以施行。」

郗超長眉一挑，問：「何以見得？」

陳之道：「桓大司馬遷都之議，誠然是高瞻遠矚，為國遠圖，奈何北土蕭條，人心疑懼，永嘉南渡以來，居於江表的北人已曆數世，大部分安居樂業，現在又要強行命令他們返回河南，田宅不可復售，舟車無從而得，舍安樂之國，適習之鄉，生活困苦自不待言，必定怨聲載道，對桓大司馬的清譽不利。」

郗超眼讚許之意，點頭道：「子重所慮極是，但行大事者必有非常之舉，北土誠然蕭條，但土地俱在，北歸者可以分到大量田地，這對心念故土的北人而言是有很大吸引力的，重返故都，可以收附淮北流民和北地大族，對收復河南、河北之地有極大的幫助，是以桓大司馬銳意行之，我明日上奏疏，且看朝中公議如何？若反對者眾，子重可有折衷的良策？」

陳之道：「現在是用兵之地，遷都實不可能，為桓大司馬計，應先遣心腹上將鎮守，掃平梁、許、河南之地，疏通漕運，用魏武屯田之法，如此，饒，乃可徐議遷都，子曰『無速，無見小利，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

郗超瞇起眼睛盯著陳之，陳之坦然面對，郗超臉上漸漸出笑意，說道：「子重是我生平僅見的第一聰明人，審時度勢，清晰周到，談玄論道夸夸其談，臨事則束手無策，殷浩、謝萬石之流也，能作高蹈之語，又能務實明勢，這才是我郗嘉賓看重的。」

一個武弁前來稟道：「郗參軍，桓縣公請你過去有事相商。」

郗超便起道：「子重，與我一道去見桓縣公，你以後西府，不得要與桓縣公時常相見。」

陳之便跟著郗超去見桓濟，桓濟二十三歲，高七尺，左眉有一顆痣，容貌算不得俊雅，見到陳之，略一寒暄，也不顧陳之在場，便忿忿地對郗超道：「郗參軍，那會稽王之我不想娶了，我明日就回荊州。」

郗超大吃一驚，問：「桓縣公何出此言？」

桓濟看了陳之一眼，閉口不言。

陳之便即告辭，郗超送到庭中，執手道：「改日再與子重抵足長談。」

陳之帶著冉盛乘牛車回史中丞顧憫之府第，一路上墨眉微蹙，想著桓濟說的不想娶新安郡主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桓濟說出這樣的話？會稽王司馬昱與大司馬桓溫是目前朝中權力最大的兩個人，這樣的聯姻應該不會輕易破裂的吧，不管是新安郡主還是桓濟，都無力反抗家族的意志，聯姻勢所必行——

想著那日新安郡主與他可笑的問答，以及史載新安郡主與王獻之的事，陳之不心下惕然，有點惹禍上的預。

陳之回到顧府，那顧愷之拜見張安道還沒回來，卻見散騎常侍全禮由顧憫之相陪，在等候他回來，全禮是錢唐同鄉，四年前的齊雲山雅集，全常侍給了陳之「天才英博，亮拔不群」的評語，擢陳之六品，對陳之可謂有知遇之恩，此番相見，自是大喜。

已近午時，顧憫之留全禮小宴，陳之作陪，陳尚去司徒府送賀禮還沒回來，顧愷之想必是被張安道留飯了。

散騎常侍全禮近六十，不如往日，已上表朝廷請求告老還鄉，就大司徒和吏部批複了，宴席間，全禮與陳之說起家鄉風，簡直歸心似箭，人到老來，就想著葉落歸啊。

送走了全常侍，陳之想著明日要去全常侍府上回訪，門役來報，譜牒司賈弼之來訪，剛把賈弼之迎廳中坐定，門役又來報，東安寺林公弟子支法寒求見錢唐陳公子。

顧憫之笑道：「之住我顧府，顧府真是門庭若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