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以德服人

顧愷之、劉尚值、陳尚聽到孔汪說要與陳之單獨晤談，頗驚訝，不知這個孔汪要與陳之談些什麼，莫非這個孔汪還想著娶陸葳蕤不？嗯，極有可能，不然的話孔汪不會在這時候進京，這明顯是要來與陳之競爭的，真是可惱——

陳之神不，對顧愷之道：「.」

顧愷之道：「子重與德澤兄就在這書房晤談吧，我和三兄、尚值去小園漫步一會，此時明月初上，正好詠。」

顧愷之三人離開后，書房裏就只有陳之與孔汪兩人，陳之的小僮黃小統和孔汪帶來的那個小書僮也退到門外侍候，書房裏一時間沉寂，油燈暈黃，月隔在窗外。

陳之靜靜地看著五尺對面而坐的孔汪，看他有何話說？

孔汪略一躬，直言道：「在下此來只為與陳兄切磋文藝——」

陳之淡淡道：「敢問如何切磋？」

孔汪道：「只論玄辯與經學，至於書法，就不用切磋了。」

陳之微微而笑，心道：「這個孔汪倒是頗有氣度，方才看到那冊錢唐縣署書吏抄寫的《明聖湖論玄集》，當作是我的筆跡，以為字劣，勝之不武，孔汪自然是認為其才華遠高於我的，又要求單獨與我切磋，應該算是給我留面吧，免得我在友人面前丟臉。」說道：「書法乃君子六藝之一，我朝最重書法，這個是必須切磋的，玄談窅渺，書法實在，優劣易辨。」

孔汪眉一挑，心道：「既然你自己要求比試書法，那我還有何話說。」點頭道：「好，就以玄辯、經學、書法這三項來切磋。」

陳之問：「還有何限制否？諸如論藝決出高下之後——」

孔汪道：「不須限制什麼，又不是賭局，各人心中有數便行。」

陳之對這個初次見面的孔汪印象頗佳，不驕不躁，氣度雍容，孔汪沒有說誰較藝輸了就退出建康之類的條件，很有君子以德服人的姿態。

陳之道：「好，請孔兄出題。」

孔汪道：「先論經學吧，雙方各出一題，說其出、並試論之——」乃出題道：「《易》不可以占險，此語出於何？何謂也？」

孔汪知道象陳之這樣出寒門的學子，對《詩》、《論》應該是很悉的，不易被難倒，而對經學諸如春秋三傳這樣卷帙浩繁的著作，有的本讀都沒讀過，因為字數多，難以抄錄，而且一般定品考核也不要求通春秋三傳，所以孔汪便以《左氏春秋》裏的疑難來考陳之，而且此題還涉及《周易》，可謂是雙重難題，孔汪想憑此題讓陳之知難而退——

卻聽陳之應聲道：「此語出於《左氏春秋》，昭公十二年，南蒯將判，枚筮之，得《坤》三之《比》三，曰：『黃裳元吉』，以為大吉，子服惠伯曰『吾嘗學此矣，忠信之事則可，不然必敗，』外強溫，忠也；和以率貞，信也，故曰『黃裳元吉』，且夫《易》不可以占險，將何事也？——」

孔汪頗為驚訝，心道：「這個陳之也算是博聞強記了，為人也小有才，不是完全沽名釣譽之輩。」問：「請試論之。」

陳之道：「聖人作《易》，示人以吉兇，言『利貞』，不言『利不貞』；《論語.子路篇》『不承其德，或承之』，子曰『不佔而已矣』，鄭康注曰『《易》所以占吉兇，無恆之人，《易》所不佔』正可與子服惠伯語相印證。」

孔汪現在是大驚訝，讀過《左氏春秋》不稀奇，但能引經據典、剖析微的，而且陳之還是不假思索、應聲而答，如此捷才，孔汪生平僅見。

孔汪立時對陳之刮目相看，子微微前傾，贊道：「陳兄答得妙，請陳兄出題。」

陳之略一思忖，開口道：「未見其可，何以明不好？——語出何？再請試論之。」

孔汪皺起眉頭，努力思索，會稽孔氏源出曲阜孔氏，家學淵源，藏書極，號稱三吳第一，孔汪又是極好學的，對歷代名家名作均有涉獵，這時在心裏將「未見可何以明不好」默誦兩遍，緩緩道：「語出司馬相如《人賦》——古之避，孔孟之徒，聞齊饋而遐逝，朝歌而回車，譬猶防火水中，避溺山隅，此乃未見可，何以明不好乎？」

陳之微笑道：「孔兄過目誦，佩服。」

孔汪又凝神細想了一會，說道：「此言之義是，茍非親嘗，則無真鑒，律克己，徒託空言，夫事之可貴，緣之難能，不見可，不知何，舍非有之，亦奚足尚？——這是司馬相如曲解夫子之語，非我敢茍同。」

孔汪夜訪陳之，想在學問上讓陳之知難而退，其自的確是很有學識修養的，比之陸禽、賀鑄輩，遠勝，更不是褚文謙、褚文彬之流能比的。

陳之贊道：「孔兄解得妙，請孔兄再出題。」

孔汪這時完全收起了對陳之的輕視之心，想了想，說道：「『天下皆知之為，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請陳兄試論之。」

這是《老子》樸素的正反依待論，陳之道：「知之為，別之於惡也；知善之為善，別之於不善也。言善則言外涵有惡，言善則言外涵有不善，喜怒同、是非同門，不可得偏舉也，有無、難易、長短、高下、音聲、前後，王輔嗣所謂六門，皆不外其理。」

寥寥數語，把《老子》的正反依待論說得清晰徹，辯無可辯，孔汪嘆服道：「陳兄大才，我不及也。」

陳之微笑道：「豈敢稱大才，在下不過是恰好對與惡、善與不善有過思考而已。」

孔汪又舉《周易》、《莊子》、《焦氏易林》、《爾雅》及先代文賦與陳之討論，陳之有問必答、應之如響，孔汪是愈談愈歡喜，江左年輕一輩中他自問博學不作第二人想，沒想到今夜遇到陳之，博學鴻識、引經據典，讓他如春日行山**上，有目不暇接之。

孔汪子前傾，不知不覺間越移越近，與陳之促膝而談——

顧愷之與陳尚、劉尚值在小園散步，誦新詩「春水滿四澤，夏雲多奇峰，秋月揚明輝，冬嶺秀寒松」，雖得到陳尚、劉尚值的誇讚，卻覺得不盡興，還是陳之的「妙哉」更能增他詩興，興緻索然地在月下詠嘆了一會，說道：「不知孔德澤與子重談些什麼，應該說完了吧，我們且回去。」

三人回到書房小院，就聽到書房裏孔汪與陳之你一言我一語相談甚歡，這時探討的是黃帝神遊的話題，顧愷之甚興趣，立時加討論，陳尚、劉尚值偶爾也幾句話，五個人心凝神釋，越辯越熱烈，不知不覺夜已三更。

小嬋和阿都來書房外等候，阿叩門提醒劉尚值，見無人理睬，便又揚聲道：「啊，都三更天了——」聲音拖得老長。

孔汪聽到了，驚道：「三更天了嗎！」

顧愷之是夜愈深神愈旺的，此時談興正濃，說道：「無妨，就作徹夜長談又何妨。」

陳之道：「長康，明日還有要事，不宜徹夜長談。」

孔汪便起道：「那在下告辭了。」過來執著陳之的手，誠摯道：「子重兄大才，我實不及，我誤聽他人之言，以為子重兄是徒有其表、沽名釣譽之輩，今夜長談，乃知子重兄宏才，願與子重兄從此訂，常相往來。」

陳之執手含笑道：「固所願也。」

孔汪甚喜，正待告辭離開，忽又拿起書案上那冊《明聖湖論玄集》，問：「這上面的字阿誰所書？」

陳之答道：「去年謝度求此書，我抄及不及，這是請敝縣書吏代為抄寫的。」

孔汪不覺失笑，又道：「敢請子重兄的書法一觀。」

陳之便取新近寫的幾則《一卷冰雪文》與孔汪閱覽，孔汪一邊看一邊搖頭，嘆道：「子重兄書法清峻灑、別一格，論書品亦在我之上，我誤信他人之言，又以為眼見屬實，差點置己於尷尬之地啊，子重兄誠君子也，不然，我聲名掃地矣。」

孔汪言下之意是，若陳之利用他輕信、輕視之心態，有意在大庭廣眾之下與他較藝，那他就很不妙了。

陳之微笑道：「德澤兄何出此言，德澤兄學識博雅、風采宜人，今夜一談，我亦惠良多，以後還要多向德澤兄請教。」

顧愷之見孔汪與陳之晤談之下了朋友，也是大為高興，敘談一會，便與陳之一道送孔汪出府，相約常常往來。

月在天心，春夜輕寒，臨上車之際，孔汪對陳之輕聲說了一句：「誠祝子重兄早得佳偶。」

顧愷之聽到了這句話，笑容滿面，比陳之還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