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寶馬雕車香滿路

劉尚值昨日午後從張墨的僕役那裡得到陳之將至建康的消息，今日便起了一個大早出城相迎，恃寵而驕的婢阿也跟著來了，在清溪門外十里，遠遠的看到幾輛牛車駛來，車前有個騎大白馬的巨漢——

劉尚值自去年初離開錢唐就再沒回去過，冉盛這一年多來長高了一截，而且還長出了鬍子，又騎著匹大白馬，一時間劉尚值還真不敢認，還是阿肯定地說：「就是小盛，不是小盛誰有那麼大的個子！」停車高，.

好友重逢，歡喜自不待言，劉尚值陪著陳尚、陳之兄弟邊走邊談，先問家中老父近況，急不可耐地拆看陳之給他帶來的家書，又是歡笑又是嘆息，甚是掛念家中老父，說今年過年必定回去——

阿見陳之這回也帶了一個侍婢出來，不暗笑，以前隨劉尚值到陳家塢見過小嬋，這時見了，自然是分外親熱，坐到一個車裡絮語。

劉尚值問：「子重，你們這次是與陸尚書夫人、張安道先生一道京的？」

陳之道：「同行了一程。」

劉尚值側頭上下打量著陳之，笑道：「子重，如此看來你與陸小娘子的婚姻有，雖然京中流言蜂起，但陸尚書對你從無半句惡語，現在陸夫人又與你同道進京，這等於默認你是陸氏佳婿了，哈哈，到時子重的喜酒我要喝個痛快，一醉方休。」

陳尚卻沒劉尚值這麼樂觀，問道：「尚值，聽聞陸尚書之兄大陸尚書對我十六弟甚是惱恨，說要重重摺辱我十六弟，不知究竟是何手段？」

劉尚值道：「這個暫時不用擔心，子重已經是大名士，在建康風議極佳，大陸尚書乃名門顯貴，雖然惱怒，但下作手段是不會有的，照我猜想大陸尚書辱子重的手段有二，一是在子重參加十八州大中正評考評時如當年庾史那般妄圖在學問上難倒子重，以大陸尚書的際，說通幾州大中正共同刁難子重應不是難事——」

陳尚對十六弟陳之的才學是沒有任何疑問的，三年前不懼庾希刁難，這三年來十六弟為母守墓更是勤讀苦學，其老莊之學、周易周禮、春秋三傳、諸子學說無不通，說道：「學問上的刁難無須憂心，適足以讓我十六弟揚名顯才爾，那麼其二呢？」

劉尚值笑道：「這個似乎有點麻煩，子重要娶陸小娘子，自然是要登陸氏之門的，大陸尚書與小陸尚書在橫塘比鄰而居，以大陸尚書的火脾氣，若子重敢上他陸氏之門，放犬和也不是沒有可能，子重要小心啊。」

陳之道：「陸府我肯定是要去的，而且就是近日。」

冉盛道：「小郎君，我護著你去，敢放犬，我一拳擂死，，嘿嘿，看誰打誰，這作關雲長單刀赴會——」

在玉皇山草棚，陳之向宗之、潤兒講三國故事時，冉盛也在一邊聽得津津有味，這回就用上了一個典故，覺很是豪邁。

陳尚、劉尚值皆笑。

劉尚值點頭道：「嗯，先讓冉盛打頭陣，把陸府的惡犬全擂死、僕役全踢倒，然後子重進去直接搶了陸小娘子走，哈哈。」

冉盛也笑了起來，問道：「既不能打，那該如何應對？」

劉尚值看著微微而笑的陳之，對冉盛道：「問你家小郎君去，若連陸氏家門都進不去的話，那還怎麼娶陸小娘子！」

陳之先不說這些，問：「尚值，長康到了京中沒有？」

劉尚值道：「到了，五日前到的，昨日傍晚我去告知長康，想約他一起來迎你，他卻不在寓所，說是去瓦寺了。」

臨近建康城，路上車馬行人漸多，俊的陳之與雄壯的冉盛實在太引人注目，不斷有人過來作揖問這是錢唐陳之嗎？

冉盛總是大聲回答：「正是。」

那些道路行逢者便嘖嘖讚歎：「江左衛玠，實不虛傳啊，名不虛傳！」

有那好事者便跟在陳之等人後，問這問那，問陳之純孝之事、問陳之與陸氏郎相識之事——

陳之微笑不語，自有詼諧善謔的劉尚值代他作答。

將至清溪門，就見一輛牛車急急駛來，五、六個隨從跑得氣吁吁。

劉尚值認得那是顧愷之的僕從，高聲喚道：「長康，長康，子重在此。」

束髮縑巾、白絹襦袍的顧愷之跳下牛車，眉離眼睛更遠了，盡顯天真驚奇之態，大笑道：「我出清溪門，就聽路人哄傳，錢唐陳之到建康了，遠遠的見一大群人過來，就知子重到了。」走近來先執著陳之的手使勁握著搖了幾下，然後相互見禮。

這時人已越聚越多，建康士庶對陳之的名字乃至其孝行、韻事都已經是耳能詳，這個把庾希氣得犯病的陳之、這個事母純孝的陳之、這個與郗嘉賓、謝度為友、王導之子王劭王敬倫稱讚為有夏侯玄、劉琨風範的陳之、這個江左門閥陸氏郎非他不嫁的陳之……

逢人不說陳之，會被人認為是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所以三年來陳之的名聲是愈傳愈廣、愈傳愈盛，建康民眾早就想見識一下天姿超拔、神秀異、號稱衛玠復生的陳之，陳之漫長的服喪守孝牽著很多人的心，期待著他守孝期滿的建康之行，現在終於看到了陳之的真容，見其如玉、如秀樹，氣質溫潤雋雅，幽黑深邃的眼睛一轉，彷彿有珠寶氣映照，每個初見陳之的人都會這樣想：「江左衛玠，見面更勝聞名！」

顧愷之左看右看，見觀者如堵，前後無路，水泄不通了，聲音洋洋沸沸，對面說話都聽不清楚，不大笑，湊著劉尚值耳邊大聲道：「尚值早有預見，說子重建康會被『看殺』，仙民當時說子重繞湖奔跑、登山健，未雨綢繆，不怕看殺，此言驗矣，你看子重神態從容，宛若閑庭信步，的確不怕看殺，尚值健否？莫要子重未被看殺，我二人反被看殺，不，是圍殺——」

劉尚值大笑道：「我二人離子重遠點，等下還有擲果丟香囊的，吃不消啊。」

這時，前面人群「嘩」地如掣浪分開，一隊武弁了進來，領頭的是個中年文吏，朝陳之等人一掃視，便含笑走到陳之面前施禮道：「這位想必就是錢唐陳公子，在下司徒府典書丞郝吉，奉會稽王、大司徒之命前來迎迓陳公子。」

陳之還禮，口稱：「多謝會稽王垂，有勞典書丞。」

司徒府典書丞郝吉識得顧愷之和陳尚，分別見禮，命者駕單轅高蓋馬車來，請陳之上車，微笑道：「昔日衛叔寶建康，觀者如堵牆，衛叔寶弱不堪勞累，遂致病，以至於英年早逝，會稽王、大司徒料知錢唐陳公子建康將會重現五十年前盛況，是以命在下領王府侍衛前來保護，這是會稽王經常乘坐的馬車，特遣來迎接陳公子。」

陳之邀顧愷之、劉尚值，還有三兄陳尚一併乘車，劉尚值笑稱不敢，陳尚也不上車，顧愷之道：「子重，你一人獨乘吧，這是大司徒的恩典，我若上車，必遭臭子丟擲。」

陳之一笑，登上了會稽王的華麗馬車，這種馬車乃東周古制，車蓋如傘，四面風，可立可坐。

此時是辰初時分，春朗照、春明，雄壯如山的冉盛騎著大白馬走在會稽王府的一眾侍衛面前開道，陳之立在馬車上，一行人徐徐由清溪門進宏大的建康城。

由清溪門至大司徒府有四里路，沿途萬人空巷，爭睹江左衛玠陳之的姿容，但見車蓋下那如琢如磨、如圭如壁的男子瀟然而立，發黑如漆，白如玉，朝斜映，彩照人，乍看之下，驚才絕艷。

有那高壽者由兒孫者攙扶著也來看江左衛玠，老眼昏花也看不清陳之什麼模樣，但能到那種熱烈的氣氛，不老淚縱橫道：「是了是了，當年衛叔寶建康就是這樣子的，噫，未想五十年後，老朽還能見到當年的盛況，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最熱的自然是建康城多而開朗的婦人和郎，邀伴出，來看男子，因是仲春天氣，尚無鮮果，便各提花籃，採得桃花、芍藥、羽甘蘭、虞人、三堇這些春日開放的花卉，沿途朝陳之的馬車拋灑，一時間，各鮮花繽紛落，可謂是寶馬雕車香滿路——

又有那多郎為示慕，別出心裁，將家養的名貴花卉連盆子一起雙手捧著送給陳之，花枝上還系著心綉制、填滿香料的錦囊——

這時，會稽王府的侍衛便會善意地讓開路，任那郎接近陳之，圍觀人群則以喝彩聲。

郎臉兒紅紅，退到一邊，看著馬車緩緩駛過去，馬車上那如夢幻的男子也漸漸遠去，這一刻並不覺得傷，應可銘記一生，老來與人閑話，可說今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