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兩個月亮
隆和元年正月十六,接連晴朗了數日,天氣暖洋洋的讓人覺春意盎然,道路上的積雪早已融化,只有曬不到的背,.
這日上午辰時,從陳家塢環形塢堡厚重的大門裡駛出五輛牛車,陳之的建康之行開始了,隨行的有冉盛、來震、黃小統和小嬋,還有兩個駕牛車的車夫,一個姓田、一個姓宋。
陳尚往返建康多次,悉京中風,這次也陪陳之一道去,帶著一仆一車夫。
另兩輛牛車裡坐著的是丁微、雨燕、阿秀,還有宗之和潤兒,丁微帶著兩個孩兒為小郎送行,順便去丁氏別墅向叔父丁異拜新年,現如今丁氏與陳氏往來切,丁微再不會向從前那樣夫家與母家只能擇其一了。
這是自母親去世后陳之第一次出遠門,以前兩赴吳郡,母親都是帶著宗之和潤兒送他到離塢堡三里的小松林,然後佇立路旁目送兒子遠去——
時流逝、歲月漂洗,母親那白髮蒼蒼、神態慈祥的影在陳之心裡反而愈見鮮明,回頭,九曜山隔斷了他的視線,無法見玉皇山墓園他手植的鬱郁短松,心裡突然湧上強烈的緒,他要再去母親墓前告別,雖然他昨天就去過,但此時的心卻尤為迫切,今天是真正出門遠行了,他一定要告知母親——
陳之對嫂子丁微道:「嫂子,我再去娘墓地一趟,你們慢行,我很快就會趕上來的——小盛,走。」轉就走。
冉盛將斜背著的包袱往小嬋的牛車裡一放,大步趕去,兩個人走得極快,等丁微、小嬋下了牛車,就見小郎和冉盛已經轉過那座在建的方形塢堡了。
小嬋對丁微道:「娘子,那我也趕去拜別老主母吧。」
丁微搖頭道:「小郎和冉盛腳健,我們趕不上的,來去有十六里呢,我們若去,那上午就過不了江。」
眾人便在路上等著,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就見陳之與冉盛趕回來了,趕路趕得急,陳之白皙俊的臉龐沁出一層細汗,對眾人道:「好了,出發吧。」
小嬋出自己的絹帕想遞給之小郎君拭汗,卻見微娘子已經把一方潔凈的絹帕在手裡道:「小郎,拭一下汗,到車上坐著,莫再吹冷風。」
牛車轆轆前行,陳氏大莊園里的蔭戶、佃戶、僱工都知道之小郎君今日啟程遠赴建康,三三兩兩立在路邊為小郎君送行,這些淳樸的農戶真心激陳氏、激之小郎君,見陳之的牛車過來,這些農戶或鞠躬、或作揖,有那活泛的還會說兩句喜氣話,諸如祝之小郎君早日封侯拜相、錦還鄉云云,陳之都是下車一一答禮。
從陳家塢至楓林渡口的道路已全面整修過,路面加寬,鋪以土,兩邊築有排水塹,下雨天也不會道路積水泥濘難行。
松樹林鍛冶鋪前,來德惆悵地站在那裡,以前之小郎君外出都是帶著他和小盛,這回只有他一個人留下了,憨直愚忠的來德不知該對小郎君說些什麼,只是握著冉盛的手——
冉盛笑嘻嘻道:「來德哥是不是想跟小郎君去建康?那趕回去請示青枝姐姐,我們走慢點,等你——」
丁微開車窗簾幕,嗔道:「小盛,不許取笑來德!」
陳之道:「來德,明年再隨我去,代替你二兄。」
來德使勁點頭,跟著送行的陳尚、陳謨、荊奴等人一起來到楓林渡口,卻見渡口聚了上百人,冉盛驚道:「今天過江的人這麼多!」
陳尚笑道:「這都是南岸的大姓家主來為十六弟送行的吧,我正奇怪呢,今天陳家塢怎麼如此冷清,原來先聚到這裡了。」
以劉尚值之父劉族長為首的錢唐江南岸庶族家主幾乎全到齊了,已經等候了一個多時辰,見陳之到來,一起迎上,祝福壯行的話語洋洋盈耳。
劉族長把兩個大包袱托陳之帶去建康給劉尚值,因路途遙遠,劉尚值年節時沒有回來。
陳之向送行諸人一一致意,然後登上渡船,從去年開始,楓林渡口增加了一艘四丈六尺的大船,方便南北兩岸往來,現在是兩大一小三艘船,陳之一行五輛牛車和十餘人可一次擺渡過江。
獨臂荊奴對冉盛叮囑著一些什麼,冉盛不住點頭。
渡船離開南岸,陳之立在舟頭朝族人和鄉親作揖道別,直至登上北岸,猶見對岸人群未散。
清朗俊秀的宗之突然說道:「丑叔,我們都捨不得你走呢。」
宗之早就知道陳之要遠行,建康比吳郡還遠,這個十二歲的小小年雖不說什麼,但依之時時流。
潤兒一路行來都不說話,這時聽阿兄這麼說,小一扁,亮晶晶的眼淚就要流下來了,卻又強忍住淚,說道:「阿兄,我們誦那首詩吧——」
小兄妹二人心意相,一齊誦道: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
攀條折其榮,將以所思。
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
經何足貴,但別經時」
……
楓林渡口北岸,陳之將這一對侄兒、侄一齊擁在懷裡,說道:「丑叔這次外出時間比較長,你們兩個要聽你們娘親的話,要每日學習不輟,登山時要注意別摔到——」
兩個孩子眼淚汪汪點頭。
陳之又道:「宗之和潤兒《老子注》已讀完,理解得不錯,今年開始讀《莊子》和《左氏春秋》,丑叔的讀書筆記都留在那裡,遇到疑難就去翻看,基本上能找到解答,宗之明年可以隨譚叔去吳郡向徐博士求教了——」
停頓了一下,陳之接著道:「潤兒的《曹全碑》已臨摹了兩年,不必再練這一帖了,一本帖子練久了容易磨失靈氣,以後換《西嶽華山廟碑》,《華山碑》能練出筆力,宗之也一起練,至於行書,練丑叔的那種書、還有王右軍的《蘭亭集序》都可以,謝安石的也極好,隨你們興趣,章草暫時不要練,等以後丑叔回來看你們進境再說。」
兩個孩子不住點頭,眼淚吧嗒吧嗒流下來。
陳之給宗之和潤兒拭淚,安道:「不要哭,來,丑叔教你們唱一支曲子——」
「好。」兩個孩子高興了一些。
陳之唱道:「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山外山……」
在錢唐縣城東門外驛亭,宗之和潤兒就唱著這支曲子為丑叔送行,丁微眸含淚,看著小郎微笑著向馮縣令、叔父丁異等人道別,心裡一陣陣痛。
小嬋也過來施禮道別,丁微只說了一句:「小嬋,照顧好他——」便說不下去。
潤兒卻對冉盛道:「小盛,保護好我丑叔,不許有人傷害到我丑叔。」
今年已十六歲,高達八尺、腰挎短刀的冉盛躬答應:「是。」
潤兒又道:「唉,小盛,你的鬍子還是長出來了!」
冉盛了連鬢的絡腮鬍茬,好生惶恐。
……
陳之、陳尚一行三輛牛車共十人天黑時趕到餘杭縣投宿,客棧主人認得陳之,三年前陳之與劉尚值結伴赴吳郡經過餘杭就是在這家客棧歇夜,那夜院牆外的草棚起火,劉尚值趕把不蔽的阿給抱了出來——
陳之現在是名江左,在吳郡十二縣更是家喻戶曉,客棧老闆好生相敬,趕命店夥計準備酒菜,床鋪則換上潔凈被褥,用罷晚餐,又備熱水讓陳之等人沐浴。
陳之沐浴時,小嬋就在邊上侍候,陳之有些不自在,說道:「小嬋姐姐,我自己洗浴慣了,不須你服侍,你自去洗吧。」
小嬋抿笑道:「娘子命我跟小郎君出來不就是服侍小郎君的嗎,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服侍小郎君沐浴啊。」
陳之便不再多說,由著小嬋幫他解散髮髻,只是解、穿時,小嬋還是會紅著臉避開一會。
客棧房間是陳尚安排的,小嬋和陳之共一個房間,陳之當時也沒說什麼,在陳尚等人眼裡,小嬋是他的侍婢,與他同房是很正常的事,而且上等客房分裡外間,有兩張床鋪。
雖在旅途,陳之長期養的夜讀習慣也沒改變,沐浴后就坐在小案前磨墨抄書,要把自己的《老子新義》和《明聖湖論玄集》重抄一遍,原稿送給了謝玄,手頭這兩部是錢唐縣衙的書吏抄寫的,字不大好看,到建康后要以這兩部書做敲門磚,所以必須得重抄。
小嬋獨自在外間梳洗,聽著小郎君在裡間磨墨鋪紙的聲響,輕輕洗著自己盈瓷實的子,心裡的快樂如荷蓋水珠滴溜溜轉不定,又好似坐在牛車上停不下來,憂傷是沉靜的,快樂則是浮躁的啊。
小嬋浴罷,開門讓店夥計把浴桶抬走,把小郎君和自己換下來的用個木盆裝了端去客棧後院的水井邊洗滌,客棧原有為客人洗的洗婦,要另算工錢,小嬋願意自己洗,洗了小半個時辰,浮躍躍的心才安靜下來,直起腰來立在井欄邊一看,井裡有個月亮微微搖晃,抬頭看,銀盤似的皎月已在天心,現在已經是亥時末子時初了吧,應該服侍小郎君歇息了,明日一早還要趕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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