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憂心如搗

為了讓宗之和潤兒與其母丁微多親近半日，五月初四這日陳之並沒有如以前那樣一早就啟程回陳家塢，.

可以和兩個孩兒在一起多親近幾個時辰，丁微既高興又難過，又擔心阿姑倚門盼——

陳之安道：「嫂子放心，我來時就和母親說過了，過了午時未到家，那就要傍晚到了。」

丁微道：「小郎做事總是這麼細心，考慮得很周到。」

但半日時也很快就過去了，臨別之際，潤兒抱著母親丁微白皙的脖頸悄聲道：「娘親，不要難過，我們很快就能在一起不分開了，對不對？」

丁微使勁點頭，在潤兒臉蛋上親著，把一雙可孩兒抱上牛車，微笑著揮手道別，幽黑的眸子睜得很大，長長的睫亦不敢眨一下，因為眼裏蓄滿了淚，一眨眼就會流下來。

牛車轔轔駛，宗之和潤兒自然而然唱起去年五月初離別母親時丑叔教他二人的那首詩：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

攀條折其榮，將以所思。

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

經何足貴，但別經時。

……

一紅日漸漸的落在了明聖湖西面群山之外，暮四起，還看不到陳家塢龐大堅固的塢堡，但裊裊的炊煙遠遠的就先看到了。

迎面過來三輛牛車和七、八個隨車步行的健仆，道路仄，來福先將牛車駛到路邊，好讓對面的牛車過去，來德也驅車避讓一側。

那三輛牛車錯而過時，最後面一輛突然停下，車窗帷幕拉開，車廂里有人說道：「來者可是陳之？」

冉盛忙道：「小郎君，有人找你。」

陳之一下牛車，那車廂里的人便「咦」了一聲，說道：「原來你便是陳之。」

車廂里幽暗，陳之看不清說話人的面目，聽聲音也很陌生，便拱手道：「足下是誰，找我何事？」

那人道：「願聞足下豎笛一曲。」

冉盛就笑道：「又一個慕名來聽小郎君吹簫的。」

陳之便不再多言，讓小嬋從車廂里遞出他的柯亭笛，坐在車轅上吹了一曲據嵇康琴曲《長清》、《短清》改編的簫曲。

暮沉沉，麥穗清香，五輛牛車靜靜不，只有一縷簫聲氤氳繚繞，彷彿遠的炊煙，良久，三輛牛車向東，另兩輛向西，越離越遠，各自消失在靄靄暮里。

……

過了端午佳節，錢唐陳氏族長陳咸便帶著長子陳尚、還有兩個壯年佃戶離開錢唐啟程赴京，族人中除了陳之，無人知道老族長遠道去建康有何大事，但見陳咸鄭重的樣子，就知道此事不小，而且還是好事。

陳之與陳鹹的子陳譚，還有東樓的陳謨一起送至楓林渡口，臨上船前，陳尚執著陳之的手問：「十六弟，我父讓我陪他進京究竟何事啊，十六弟一定知道，先告訴我吧，這心裏不明不白的難啊。」

陳之還未回答，已先上船的陳咸就喝道：「尚兒，快上船。」

陳之道：「三兄，這是族中大事，四伯父很快就會告訴你的，三兄保重，照顧好四伯父，一路平安。」

陳謨是陳鹹的次子，過繼給東樓為嗣的，年齡比陳之大三歲，而陳譚比陳之小一歲，這族中兄弟三人立在楓林渡口看著渡船過江，牛車登岸，陳咸與陳尚帶著二仆遠去。

陳謨、陳譚也追問陳之：「我父兄去建康到底何事？」

陳之道：「四伯父嚴命我不許說，否則宗法侍候——反正是好事，八兄、十七弟沒看到四伯父喜氣洋洋的樣子嗎？」

陳謨、陳譚一起點頭：「那倒是。」

三人回陳家塢，邊走邊談，陳譚因為明年要去吳郡獅子山下徐氏學堂求學，話題特別多，向陳之問這問那。

陳之道：「那徐博士之子徐邈徐仙民是我摯友，九月間會來陳家塢，仙民家學淵博，到時十七弟可向他多請教。」

陳譚笑道：「十六兄大才，我何必捨近求遠。」

陳之一笑，便問陳譚讀了何書、義理如何？

陳尚、陳謨、陳譚三兄弟都是陳咸親自教導的，儒學很有基，但對時下的顯學——玄學一無所知；書法習漢隸和章草，對風靡江左的王謝行草也沒有臨摹過，學識都停留在東漢時期，以後若參加定品考核是很吃虧的。

回到陳家塢，陳之便將自己抄錄的王弼、何晏諸人的玄學著作，還有在徐氏草堂聽徐藻博士授課時記錄的大量筆記借給陳謨、陳譚兄弟，讓他二人筆錄一份。

陳謨、陳譚看著那厚厚一疊裝訂好的書冊，又驚又佩，陳譚道：「十六兄，這都是你一年來手抄的啊，這怕不有百萬字，我抄到什麼時候！」

陳謨翻看那字跡秀逸的書冊，嘆道：「父親常誇十六弟天資聰穎，十六弟固然天資聰穎，但這份勤學苦讀也非常人可及啊——譚弟，從今日起，我二人每日抄書五千字，漢隸書寫太慢，章草又不適於抄書，便臨摹十六弟的行楷書法，遇有經義不明之便向十六弟請教。」

陳謨比陳之年長，都能不恥下問，陳譚自然更無話說。

自此以後，東、西、南三面樓書聲瑯瑯，只有北樓陳滿一系不讀書，陳滿只想做個富足的田家翁，次子陳流落到這般地步讓陳滿很難，他也知道陳流是自作自，但心裏對陳咸、陳之未嘗沒有怨氣。

陳之每日讀書、習書法、一邊作畫一邊揣《衛氏六法》中的人技法，他想為陸葳蕤畫一幅仕圖，但遲遲不敢筆，生怕手中畫筆拙劣，了心中那麗形象，於是便先畫冉盛和荊奴，人畫，畫丑容易畫難，這就是當初衛師為什麼讓陳之學畫人要先學畫鬼神，當時顧愷之還在一邊笑著說了一句「畫鬼容易畫人難」——

夜裏掌燈后，陳之總要在母親床前坐一會，陪母親說說話，吹曲子給母親聽。

陳母李氏最聽兩首曲子，一首是《憶故人》，另一首是陳之據嵇康琴曲《長清》、《短清》改編的簫曲，五月初十夜裏陳之吹奏了這一曲后，陳母李氏問：「丑兒，這首曲子可有曲名？」

陳之想了想，說道：「娘，這曲子《青蓮曲》。」

陳母李氏微笑道：「好，好，《青蓮曲》，為娘喜歡。」

陳之又坐了一會，見母親睡著了，才悄悄退出，回書房學習，不知為什麼，心裏總覺得不踏實？

小嬋在一邊侍候陳之夜讀，見陳之宛若墨畫的雙眉蹙起，便問：「小郎君有何憂心事？」

陳之道：「沒別的事，就是覺得母親力越來越不濟了，白日裏也坐在那打瞌睡。」

小嬋道：「是啊，老主母從底樓上到三樓就氣不止，英姑說老主母夜裏總是輾轉反側，睡不好。」

陳之憂慮更深，次日早上便去為母親搭脈，覺得脈象虛弱，又在母親前聽心跳，心律不齊，時快時慢，母親應該是心臟有病，但《肘後備急方》裏並沒有治療這種心疾的方子，心臟疾病就是在千年後世也是非常棘手的病——

忽然想起去年九月葛師去羅浮山之前的臨別之言，讓他今年五月之後留在陳家塢莫再外出——

一念及此，陳之矍然一驚，葛師話里的意思莫非是因為母親的病，葛師是當世名醫，若真是那個意思那豈不是表明母親之疾是無法醫治了，不然的話葛師何吝一方？

陳母李氏見兒子臉大變，忙問：「丑兒，你怎麼了？」

陳之定下心神，微笑道：「娘，我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六品免狀還沒下來，掛心呢。」

陳母李氏吁了一口氣，笑道：「傻孩兒，你才回來幾日呀，不是說免狀要去建康鄰取的嗎，來回都要一個多月。」

陳之見母親也無別的不適，略略寬心，心裏安自己道：「我定是猜錯了葛師留言之意，葛師不會是這個意思——上了年紀的人心律有些不齊也很常見，照樣活個十幾二十年，前世我見得多了。」

陳之回書房給陸納陸太守寫了一封信，說了母親之病，問揚州名醫楊泉還在吳郡否？不管是在吳郡還是已回揚州，都懇請陸使君出面，請楊泉來錢唐一趟——

信寫好后，派來德送去，來德找冉盛做伴，二人當日午後便步行出發了。

五月十四這日午後，祝英臺的一個健仆風塵僕僕來到陳家塢，帶來祝英臺的一封信，清雅俗的謝安書法讓人賞心悅目，短短幾行字：

「英臺白：錢唐一別，只聞木屐聲，不聞送別曲，至今思之耿耿，近日謝公東山別墅有竹、書法雅集，吾弟英亭亦將與會，亟盼子重命駕前來，或有再見之緣。英臺頓首。」

陳之怦然心，卻又搖搖頭，對祝氏僕人道：「代我向兩位祝郎君致歉，我家中有事，不能前去赴會。」

祝氏健仆很是著急，懇求道：「陳郎君務必去一趟吧，會稽離此又不遠，不需兩日就能到。」

陳之憾搖頭，寫了一封回書，讓那僕人帶回去給祝英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