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再找謝嘉瑯問詢燈的事。一盞燈罷了，宮中的奇巧之多不勝數。草木搖落，霜濃重，夜里再看不見流螢了。

　謝嘉瑯和大理寺復核地方上報的案卷時， 發現由于部分律文界限模糊或者量刑不清，導致好幾樁案子的判罰過重或過輕，地方員對律文的理解不一樣，不同地方判罰的標準不一致。

　他奏請加以完善。

　李恒采納他的建議，命他和朝中一批通律法的員注釋大晉律文， 對其逐條逐句解釋闡述，每一條加上實例， 擬定文，由朝廷頒行，以確保各地員能正確理解各項律法條文，避免曲解。

　他埋頭修訂整理文疏，不再常侍皇帝左右，也就不用宮值，連進宮的腰牌也回了。

　同僚替他可惜，近臣可當面進諫，參與國是，掌握朝中機，他為了撰書放棄這樣的要職， 等修訂好律文，皇帝未必還記得他。一個月后，同僚又改了口風，慨謝嘉瑯運氣好，正好躲過了風波，也有人猜測他消息靈通，上疏修法就是為了避開風波。謝嘉瑯去勤政殿回稟注釋律文的進度，在宮門口遇到張鴻。不同于平時的意氣風發，張鴻面沉重，神焦慮。

　據說張家事發，這些天彈劾張家的奏折像雪片一樣堆滿案。起初李恒一概了下來，后來各地都上秦附議，群激，局熱漸湖不控

　制。

　和張鴻政見相對的那幫人等待的時機來了。朝中風雨來，京中氣氛詭譎，各方暗暗角力。在一片刀劍影中，朝廷仍然按規矩舉行冬日大朝會。

　典禮上，張江出現時，殿中竊竊私語，有人故意大聲嘲諷，指桑罵槐，禮部員戰戰兢兢，拉開嘟囔的員，生怕鬧起來。儀式后員席，謝嘉瑯落座。

　角落里，太監卷起簾子，一個穿男袍的走了出來，后跟著幾個手托銀壺的太監。是椒房殿的。

　席間的說話聲安靜了一會兒，常至前殿為皇后傳達旨意，頒布賞賜，代表皇后的好惡。朝謝嘉瑯的方向走來。

　一道道好奇探究的目落在謝嘉瑯上。謝嘉瑯看著眼前的一盤糕點，沒有抬眸。

　的袍擺從他眼前拂過，在他席位旁邊停了下來。

　周圍的人恍然大悟，迅速收回視線，向張鴻，他就坐在謝嘉瑯邊，是來找他的。

　含笑和張鴻說了幾句家常，示意太監為他倒酒，道是皇后所賜，今天皇后接見百命婦，也設了酒宴。張鴻行禮謝恩。領著太監回去。張鴻還席，臉緩和了些。席間的氣氛也不像剛才那麼僵了。

　宴散后，謝嘉瑯的同僚悄悄道∶"皇后要保張鴻，不管這次張家能不能罪，張鴻不會出事。"

　這兩年皇后的地位岌岌可危，朝臣一度以為會被廢，不過現在看來皇上似平也不想讓姚家太得意，皇后這時候出面維護張鴻，眾人都認

　為應該是為了討好皇上，以穩固地位。

　謝嘉瑯聽著邊同僚的小聲議論，踏出宮門。"大人留步。"

　兩個太監在街角攔住謝嘉瑯。

　他勒馬停下，不遠一輛馬車朝他駛過來，車簾掀開，公主李蘊笑著探出臉，用一種審視的目上上下下打量他。謝嘉瑯撥馬轉了個方向。

　李蘊翻了個白眼，示意侍從跟上他，沒好氣地道∶"謝大人放心，這青天白日，人來人往的，我不能吃了你。"謝嘉瑯握著韁繩，沒有惱，也沒有憤怒，只是面無表，不予理會。高高的眉骨，刻薄寡的兇相。

　他要是惱了，李蘊倒覺得好了，他惱，說明他有反應，只要持之以恒，總能找到對付他的辦法，他越平靜，越覺得無力。這人怎麼就這麼固執呢?

　不過他要是不這麼固執，就不是謝嘉瑯了。

　李蘊生了會氣，想起謝蟬勸的話，平靜下來，笑了笑，道∶"謝大人，我挑選駙馬都快挑花眼了，以后不會糾纏你……"謝嘉瑯臉上還是沒什麼表。

　李蘊瞪他一眼，"謝大人，我在皇后面前立過誓，皇后是我阿嫂，訓誡找，我別為難謝大人，我最敬重，既然答應就不會反悔。"

　瀟灑地朝謝嘉瑯揮揮手，離開了。此后，李蘊果然沒再糾纏謝嘉瑯。

　同僚暗暗詫異∶"只有皇后娘娘才能勸住公主，聽說公主一開始不肯死心，提了不條件，皇后都答應了，所以公主沒有鬧下去……皇后

　竟然會為我們謝大人說話。"

　"皇后那是怕公主鬧得太過，得罪謝大人，謝大人一怒之下彈劾公主。"眾人都笑了。說者無心。

　謝嘉瑯聽見，卻如警鐘鳴響。

　皇后對他，有對恩人的激，還有對臣子的賞識，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皇后問心無愧。可他不是。

　他盡力克制，沒有非分之想，沒有做出逾矩之事，然而那盞燈，是他親手所做。

　若不是知道皇后思鄉，知道第二天就因為深夜游園患了風寒……他不會扎那盞燈，不會在一個個靜夜里費那麼多心思，就著微弱的燭火在紙上繪出那些繁復的圖案，讓可以隨時隨地在溫暖的殿中欣賞夏夜的萬點流螢。更不會在阿藤向他走過來時，以為張鴻的那杯酒是賜給他的。求抑制不住。

　歷朝歷代都有對律文的注釋，謝嘉瑯他們只需要在前人的基礎上加以修改補充，用實例來說明有疑義的地方，進展很快。不覺就到了年底，萬家燈火，四海笙歌。除夕夜，謝嘉瑯仍然在伏案整理文疏。

　新年后的大朝會上，長吉暗示他，等修撰好書稿，朝廷必有賞賜，提醒他早做打算，多走走，說不定能獲得推舉。很快到了燈節，皇帝和宮中妃嬪至崇德樓賞燈，和百姓同樂。

　高樓之上，座彩樓燈火輝煌，臺下，觀燈的百姓穿著最華麗的新，人山人海，整條街得水泄不通。歡聲笑語。

　帝后一同登上高樓，火樹銀花，玉壺轉，數萬盞燈火的璀璨輝映之下，皇帝穿玄常服，皇后穿青禮服，帝后并立，恍如一對璧人。百姓山呼萬歲。

　謝嘉瑯站在樓下，和邊同僚一起，朝座上的帝后行臣子禮。儀式后，帝后回后殿，百姓散開賞燈。

　崇德樓外設了燈樓，不當值的年輕員結伴過去比賽解燈謎。謝嘉瑯留在崇德樓下。

　到都是灼灼耀眼的燈火，嘈雜的人聲，直到宮大走水了，眾人才驚覺燈樓忽然燒著了。

　親衛立刻驅散人群，請李恒和后妃移駕，各值守的員匆匆趕去前殿，衛軍領著太監救火…·…忙中，謝嘉瑯發現謝蟬不在李恒邊。

　有太監沖過來稟報說皇后回宮去了。謝嘉瑯觀察火勢，眉頭皺。

　通往后殿的長廊燒著了，焦黑的木頭轟然倒塌，太監不敢過去，正在想辦法撲火。到濃煙滾滾。

　他要一個太監去前面人，下袍，提起一桶水澆在上，抓起炭灰抹一把臉，要在太監的驚呼聲中朝著熊熊火撲過去，越過燃燒的長廊。

　袍和發發出滋滋燃燒的聲音，皮烤得滾燙，火將他淹沒。

　太監分頭去找謝蟬了，謝嘉瑯不能確定一定就在后殿，但是現在他沒有時間去思考去猶豫。

　他沖進后殿，用肩膀撞開燃燒的門，看到被濃煙嗆得失去意識的謝蟬。他抱起，帶著離開火場，燃燒的燈架車他們下來，他抬起胳

　膊，擋住蒼白的臉。

　長廊的火還沒撲滅，院人頭攢，有人說看到皇后回了后殿，各人馬找了過來，太監的人也趕到了。看到濃煙里人影晃，確認后殿有人，眾人更加賣力地提水，終于澆滅長廊的火，所有人撲了上來。謝嘉瑯放下謝蟬，悄然離開。會得到最好的照顧。而他，必須趁著混離去。被人發現，必定會招來非議。

　場面太混，沒有人注意到謝嘉瑯，他強忍痛苦避開人群，掀開胳膊上燒黑的袖子，他被燃燒的燈架砸傷了。李恒派人徹查起火的原因，查來查去并無可疑之，是小太監打盹不小心點著了燈樓的裝飾。他懲治了一批員。皇后并無大礙，不過還是有些燒傷，李恒命太醫細心診治，下了朝就去椒房殿探。

　員散朝，聚在宮門前討論，說帝后這次是真的和好了，應該不會再提廢后之事，又說起燈樓的大火，忽然聽到噗通一聲。謝嘉瑯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眾人目瞪口呆，然后是一陣此起彼伏的竊笑聲∶一不茍的謝嘉瑯居然當眾出丑了，誰能忍住不笑?就連因為張家的事整天沉著臉的張鴻都笑得直不起，問謝嘉瑯要不要換一匹馬。謝嘉瑯沒作聲。

　很快，大家都知道他摔傷胳博了。他傷了胳膊，還是堅持修撰律文注釋。

　燈節后，天氣不但沒有轉暖，還下了幾場大雪，塌了不房屋，百姓流離失所。這時，又有折子送到京師，解州那邊鬧了荒，請求朝廷賑災。

　李恒大為頭疼，問謝嘉瑯派誰去解州合適。謝嘉瑯不假思索∶"臣愿前往。"

　律文注釋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他不用時刻盯著，給其他人補充就可以，而目離開京師后他也可以繼續用書信的方式參與其中。李恒準了。

　謝嘉瑯理好手頭的公務，回家收拾行囊。臨行前，宮中傳來旨意，皇帝召見他。

　他宮覲見，李恒把幾封解州的折子給他，待了賑災的事。長吉送謝嘉瑯出去，同他拜別。大雪紛飛，謝嘉瑯踏出勤政殿。"謝大人。"

　漫天雪花，椒房殿站在廊下，朝他致意。謝嘉瑯的心跳忽然變慢了。

　阿藤走上前，道∶"謝大人，皇后娘娘聽說大人就要離京了，一時懷，等在這里，為大人送行。"太監掀開簾子，宮撐起傘，一角明艷的角從朱紅門檻后拂了出來。謝嘉瑯垂眸。

　潔白的積雪中，艷麗的角越來越近，最后停在階前，離謝嘉瑯五六步遠的地方。雪花撲簌撲簌掉落。

　謝嘉瑯注視著雪地里的裾，拱手道∶"天氣寒冷，皇后娘娘請回吧。"太監宮不由皺眉，覺得他不識抬舉。

　謝蟬微微一笑∶"大人不是拘于俗禮之人，天寒地凍，我也不敢多耽擱大人的行程……"眼神示意，走到道旁的松樹前，撇下一截松枝，送到謝嘉瑯面前。

　謝蟬含笑道∶"雪中何以贈君別，惟有青青松樹枝。我為大人送行，別無所贈，大人品行如松，我便效仿先人，以松枝相贈，大人此土.

　還珍重。"

　謝嘉瑯始終低著頭，接過松枝，道∶"謝娘娘。"

　謝蟬看了他幾眼，他立在雪中，姿拔，眉眼低垂，肩頭落滿了雪。朝他笑笑，在宮的簇擁中離開。謝嘉瑯著裾離去，眼前只剩下一地雪白。他閉目了片刻，轉。

　老仆和隨從駕車等在宮外，謝嘉瑯走出宮門，坐進車廂里，取出松枝，手指慢慢攥。馬車離了京師，在道上行駛。

　城外人煙稀，漸漸的，道旁越來越荒涼。

　走了很久，車廂里傳出一聲吩咐，隨從立刻扯韁繩，馬車停了下來。謝嘉瑯走下馬車。

　他們正荒郊野外，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舉目四都看不到村莊市鎮，寒云凝結，沉地籠罩著大地，干山萬嶺，白雪皚能。謝嘉瑯佇立在風中，回京師的方向，只能看到漂浮涌的雪云。他低頭凝掌心的松枝，卷的雪花刮過來，附在他的眼睫上。片刻后，他俯，將松枝埋雪中。

　注定不見天日的念頭，就該深深埋藏，一如他做的燈，一如這截松枝。

　皇后毫不知，而他是清醒的，他明白自己其實已經逾矩了，再這麼下去，一旦松懈，可能會引起懷疑，害了。謝嘉瑯一直記得蕭仲平的案子，他親自審問，親筆寫下的案卷。現在，他得離開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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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積雪徹底掩住松枝，再看不到一點綠意。

　謝嘉瑯起，登上馬車，僵冷的手指翻開一本解州的地方志。馬車朝著遠方駛去，漸消失在風雪中。此時，謝嘉瑯沒有想到，這次離別，竟是永訣。他再也見不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草木搖落。詩。

　雪中何以贈君別，惟有青青松樹枝。唐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