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中的李璟開了口，聲音沙啞又低沉，卻并不遲疑。

　瑤微微點頭，又想起來他已經看不到了，出聲道，“…是。”

　李璟出手，四下了一下，搖了搖頭，嘆息，“這里太黑了……若是能見，便好了。”

　瑤間一噎，他想說，我帶你出去，尋個最好的郎中，治好你的眼睛，就可以見了。那時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再不阻攔你，不把你囚在側了。

　可是一個字沒能說出口。

　李璟似乎毫無頭緒地道了句：“不是我。”

　“我知道。”

　“我恨自己……恨你不得。”

　瑤聞言，似乎想要苦笑一下，面上又維持著奇怪的漠然，他低了頭，沉默許久。

　“對不住。”

　“殺了我吧。”李璟仿佛終于得到了釋懷，笑了一聲，“殺了我。我不愿這麼活著……”

　瑤低聲喚道，“李璟。”

　只聽李璟斷斷續續又道，“你殺宋玉的時候，殺我爹的時候……不是很…痛快麼，他們不想死，你且做到了，如今我求你賜我一死……為什麼不？”

　瑤眼中慢慢浮現出一層霧氣。

　“那是不一樣的。”

　李璟什麼也看不到，只能徒勞地著瑤所在的方向，“沒什麼不一樣的。我已是個廢人……留著于你無用，于我痛苦……全作是全我……”

　瑤出手如電，突然扼住了他的脖頸，一聲輕微的斷裂聲響。

　李璟后半句沒能說出。

　他終于整個倒在他懷中，再無生息。

　瑤慢慢攥拳頭，用力，再用力，直至到遲鈍的痛楚。

　這步步為營的城府，終于隨著死亡歸作空寂。塵埃落定，取而代之

　的是無盡的蒼涼。

　只剩他一個了。

　緩慢展開手掌。翻轉著打量，五指覆了一層干涸的跡。

　——有時候我想啊，這雙手會提筆寫字，會琴，會下棋……可是它偏偏用不著那些風花雪月的東西。它干的俱是喪盡良德，趕盡殺絕的事。

　——可為了更好的，萬人之上的活著，我從不后悔所做的一切。”

　李璟既亡，恩澤府上下舉哀，盡哀榮。而真正在地牢中發生了什麼，為何兩個管事同時斃命，待遇卻天壤之別，個中種種，隨著他的葬，永遠掩埋在黃土之中了。

　瑤另擢英林園一個名喚燕離的為首，園則請了個先生。

　停靈七日，他待在英林園守靈，那些個年與李璟相甚厚，陡聞死訊，無不悲戚，自愿隨之守靈。

　瑤愈發覺得困乏，似乎無法跪坐在團上，他很想倒下來痛快休息一場。

　疲倦而清醒，似乎很是矛盾的。可是他閉上眼睛之時，滿心滿眼俱是歷往過目的事和人。

　一會是李云起傷痕縱橫的臉，怔怔地看著那柄貫穿口的劍，臨了頓悟的釋然。一會是宋玉，那雙不甘的，充滿野心的眼睛盯著他，最后笑的狂放冰冷。一會兒化作李璟。下手殺易瀟時痛苦的神，與他對峙時的絕，最后滿是的奄奄模樣，被他親手斃命。

　他到了龐大的無力，似乎一切都在消亡中走向盡頭。

　青燭搖曳出招魂幡舞的影，散落滿地黃銅紙錢，靈堂慘白，映著黑且森的奠字……風聲嗚咽盤旋，似有亡魂悲歌。

　有人聲靠近，瑤半分不覺，順著眼睛，似隨時都要闔目睡去。

　只聽暗香道，“先生，梵音姑娘一天將自己鎖在門中，正午那會子的飯打發出

　來了，奴婢也不知道用晚膳了沒有，送過去便沒個信兒了…”

　瑤道，“我去了，更吃不下。”擺一擺手，很是疲憊，“你們去好生勸著。這兩日……我的很，不想見，恐又要置氣。”

　暗香復施一禮，轉去了。

　瑤目送遠去，徑自苦笑，原來這世上自己也有怕的人。

　——我只眼睜睜在地下看著，你有朝一日死在手里！

　……他一震。

　“爺守了這麼久，還是用些吃的。否則鐵打子也吃不住。”耳邊驟響清越男聲，一雙手將白瓷碗奉了上來，漾著黃澄澄的參湯，瑤的面容在霧氣中氤氳，不甚真切，“李璟，你說……”他抬了眼睛，正對上燕離略有尷尬的神。

　怔了怔，了悟過來的瑤笑意倦怠，“你瞧，我已是個老糊涂的人了。”

　燕離看一眼滿地跪著的守靈的年，因低低勸道，“爺不必過于傷懷。想來李總管黃泉有靈，懷厚意，也算是無愧了……”

　瑤只覺口悶得厲害，總要想起什麼，又似忘卻什麼，他半仰著頭，一雙眼睛仿佛起了茫茫大霧。

　“若我有愧呢？”

　燕離無話可對，只得三緘其口，垂首默立。好在瑤沒有再為難他作答，只是接過碗，一勺一勺地啜飲。

　“爺！爺，不好了！”暗香卻于此時分外突兀地闖了進來，也不顧禮數，幾步飛奔而來，徑自跪倒在瑤面前，惹得一眾年紛紛看去。

　燕離蹙眉，“你做什麼？是爺子不爽，仔細著說話。”

　暗香卻只看男人，眼中已有一層淚，“梵音……梵音姑娘懸梁自盡了！”

　啪嗒。

　參湯的碗給撂翻在地，瑤口猛然劇痛，似碎石碾磨，他皺著眉

　，深吸一口氣，“你說什麼？”不待暗香回答，轉便向正堂奔去。

　后燕離連聲道，“爺！爺……”一面不敢疏忽，跟來。暗香亦隨著，一面抹淚，只噎啼哭個不住。

　為何如此？

　他承遭的一切還不夠麼，究竟何時才是盡頭？

　正堂上下所有婢子仆從早分列兩側，數道門逐次大開，瑤一路行至寢堂前，燕離早已會意，抬將門踹開。

　屋不曾掌燈，徒有冷香幽幽。

　寡淡如銀的月逐次傾泄下來，映著微微晃的影子，蒼白搖曳的曲裾，宛如將死的蝶的翅膀。

　頹然地，絕地，一下一下，隨風輕微地掙扎。

　瑤飛步踏在桌上，解下白綾，又將人橫抱懷中，翻落地。點了幾個位，渡一脈氣力過去，他將人放在懷里，指掐在人中。周遭仿佛死水深潭那樣寂靜。

　不知等了多久，聽到一聲極其輕微地咳嗽，寢房的燕離，疏影并靜梅，才敢跟著悄不做聲地松了一口氣，慢慢退了出去。

　梵音悠悠轉醒，半張著漆黑的眼睛看著男人，面上木然，好似個失了魂魄的瓷娃娃。許久才看著他，聲音空靈縹緲，“我命格妖侫，惹了太多禍端，如若不是我，疏影不會死，不是我，府邸上下斷不至如此……”

　瑤無言許久，才道，“丫頭，這原不干你的事。”

　梵音道，“是啊，我什麼也不必問，只需仰仗先生庇佑，做個聽話的玩意兒，其余什麼也不必知道。”

　瑤被堵的無言，“此事說不得，我原也有我的難…其余的你要怎樣，可盡依你了。”

　梵音淡笑，“都依我？我要他們活回來，先生辦得到嗎？”

　瑤垂首不語。

　“我要出府，先

　生許肯嗎？”

　瑤額間青筋微跳。低垂雙目，仍不愿與之爭鋒，“丫頭，不要這樣。李璟歿了…我也難得。…我們活著的便不要再兩相難為了。”

　梵音猛然起，奈何子骨虛弱，不得已搖晃了兩步，驟然一揮手，拍在了后的桃木八仙桌上，“可我做不到！李大哥死了，若死在那混戰之中，我畢生不得安寧，可他是死在恩澤府里啊！宋先生也死了……曾經恩澤府是如何景，如今又是怎個景？為何好端端地一個一個人都要離我而去？”

　饒是詰問斥責，梵音的眼里也逐漸有了淚水，后半句已帶了哭腔，雙肩微抖著，低下頭去。

　瑤點了點頭，一步一步緩緩走進梵音，面上終于褪盡悲喜，雙眼黝黑深邃，帶著三分薄涼笑意，“我知道了，終究你是為了他。”

　梵音看著逐漸陌生的瑤，男人已經近到三寸之，高挑的影將籠罩其中。

　——你終究是為了他。

　心下惱，為著難辯的誤解，面上反而盈盈冷笑，好像刻意針鋒相對一般，“正是！怎樣！？”

　后半句化作驚呼，瑤將整個人橫腰抱了起來，一言不發向外走去。

　梵音是最不得激的子，心下紊，面上反而漠然，咬，任男人抱著一路疾步飛奔，半聲也不開口，一字也不問。

　行至別苑，穿過斗折蛇行的長廊，漸聞淅淅瀝瀝的水聲。兩畔假山林立，藤蔓青蔥，攀爬衍生，個中不乏名花石。

　出口，霍然明朗。卻是一座溫泉，泉水剔清澈，氤氳的白霧彌漫，恍若仙境。

　梵音終于明白過來，微不可聞地抖了一下。

　和回憶，都牢牢銘記著這個地方。這個清幽之至，于卻似地獄深谷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