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士于辰時中如約來到魏府。

醫士本姬姓，樂陵郡人，數年前為避戰禍奔至漁，醫出眾，又有仁心，在城中漸漸揚名，人以樂陵醫而稱之，本名倒漸漸不顯。數日前被請至魏府，得知徐夫人有不適，心診治。

徐夫人原本康健。只是畢竟年事高了，遇到此番傷心大怒，邪火攻心，人便一下倒了下去。好在經過數日調治，病漸漸有所緩。

樂陵醫此刻復診，一番聞問切后，于舊方做了一番增刪，叮囑照方吃藥，隨后離去。小喬親自送出，樂陵醫忙稱不敢，君止步。

小喬又送出了幾步，見近旁無仆婦侍，低聲問他關于徐夫人的病：“確無大礙乎？”

樂陵醫答道：“老夫人郁火滯心，脈不調，是故一病不起。此番雖病勢洶洶，但照我的方子慢慢調理，十天半月，應能痊愈。君但請放心。”

樂陵醫語氣篤定，態度也頗實懇，不像信口漫言，小喬終于覺得稍放了些心。表過謝意讓仆婦帶著醫士出去，自己返屋，這時一個仆婦，稱左馮翊公夫人蘇氏來拜老夫人。

徐夫人臥于枕上，小喬見閉目片刻，緩緩道：“說我睡著，不便見客。請回罷！”

仆婦喏聲，正要走，徐夫人忽然又睜開眼睛，改口道：“進來罷！”

仆婦去后，徐夫人便小喬扶自己坐起來。小喬扶好，往后墊了腰墊。鐘媼取骨梳，將老婦人的頭發梳通，在腦后綰了整齊的發髻，小喬服侍換了外，妥當后，小喬正退，徐夫人的手搭住小喬一只手，命坐床邊，道：“你留下陪我吧。”

小喬依言坐于床榻之側。鐘媼命仆婦傳喚。稍頃，隨著一陣輕悄步聲，門口晃出紫影，小喬抬目，看到蘇。

今日裝扮甚是簡素，到了徐夫人床前，跪叩道：“侄孫叩請外姑祖母金安。”

徐夫人讓起來。蘇娥皇起道：“那日鹿驪臺別后，侄孫因侄兒蘇信莽撞失禮傷了君之弟，心中難安，早想前來致歉。奈何次日因路上顛簸，頭疾又犯，在驛舍留了幾日，今日方得以出門。方才路上不期偶遇君侯，拜見之時，方知外姑祖母有不適。侄孫牽心，想來探，又恐打擾外姑祖母靜養。幸君侯允了，侄孫這才貿然而來。也不知外姑祖母況如何了？可延醫請藥？”

徐夫人面淡淡笑意，道：“我無礙。你也有心了。”

蘇娥皇關切地注目了徐夫人片刻，方吁了一口氣，微笑道：“外姑祖母無事，我便安心了。”說完目落向始終坐于徐夫人榻邊的小喬，稍上前一步，懇切道：“那日侄兒蘇信誤傷了令弟，心中懊悔不已，無，此刻正負荊候跪于大門之外。若僥幸得妹妹許可，我便他來請罪。”

小喬道：“刀槍無眼，手一時收不住，誤傷也是有的。我阿弟當時便無責怨之意，我更不會放在心上。夫人禮重，不必掛懷…”

蘇娥皇眸落在小喬面上，略停了一停，隨即笑道：“妹妹不責備就好。否則我真是難辭其咎。”

小喬笑了一笑，未再開口。

“外姑祖母可允我留于榻前服侍幾日？”

蘇娥皇復又轉向徐夫人：“多年來侄孫奔波在外，有心無力。此番逢了鹿驪大會之機回來漁，心中慨萬千，更盼能在外姑祖母跟前略盡孝心，以全多年孺慕之。”

徐夫人獨目落于蘇娥皇的面龐之上，靜靜地注視了片刻。

從方才蘇娥皇起，徐夫人面上便一直帶著淡淡的笑意。此刻這樣著，面上的那一縷淡笑，卻開始漸漸地消失。

“我這里很好，服侍的人也不缺。你的孝心我心領了。漁無甚值得流連之景。地北邊，時令漸嚴冬，一場雪下，道路阻隔。我記得前回我去中山，你母親也來見過我。我見況也弱。你還是早些歸去中山家中罷，空滯在此，家人恐怕記掛。”

徐夫人最后緩緩地道。

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的迫人之力。

蘇娥皇垂下了眼睛：“謝外姑祖母的提點。侄孫記下了。”

徐夫人點了點頭。

小喬見仿佛要躺下去的樣子，忙傾扶住肩臂，助慢慢地躺了下去。

徐夫人躺下去便闔上眼睛。

蘇娥皇道：“不敢再擾外姑祖母靜養，侄孫先行叩退。”如來時那樣恭恭敬敬地叩辭。

徐夫人閉目道：“鐘媼，你送送。”

蘇娥皇起，目最后掠過徐夫人和小喬一眼，微笑轉被鐘媼送了出去。片刻后鐘媼回來，徐夫人睜目問道：“走了？”

“說再去拜下夫人。”

徐夫人道：“禮數一向足。”語氣淡淡。隨即又問：“東屋那邊，這兩天都在做什麼？”

鐘媼道：“夫人這幾日一直于房臥病。打發了姜媼來過，說怕將病氣延于老夫人，不敢前來服侍。”

徐夫人出神片刻，道：“既臥病在床，家中一應中饋恐怕也難顧及周到。你去傳我的話，分些事出來，孫媳婦幫置。族里祭田農莊諸事，你也賬房講于孫媳婦聽。”

小喬微微一驚。急忙站了起來，正要開口推辭，徐夫人看向微笑道：“你進門將近一年，各漸漸悉了。如今也不是要你全部接事。家里一堆的糊涂賬，我年紀大不想管了。你婆母力不濟，你幫些忙也是應該。若有不知，問鐘媼便是。”

小喬只得道：“我必盡心盡力，不敢辜負祖母厚。”又向鐘媼道謝：“我年輕不懂事，會有許多不周之，請阿姆不吝指教。”

鐘媼含笑點頭：“君言重。婢定盡力。”

……

蘇娥皇來到東屋，靜靜立于門外。等了片刻，姜媼邊伴著個仆婦從里頭出來了，冷淡地道：“夫人不見你。你速去。這里也非你久留之地。”

蘇娥皇道：“多謝阿媼代傳話。夫人教誨，一字一句，我必銘記在心，不敢相忘。”說罷轉，如同來時那樣，不疾不徐而去。出魏府大門，候著的蘇信飛奔而來，問道：“姑母，人可見了？如何說？”

蘇娥皇方才面上一直帶著的笑容終于消去，冷冷地道：“我本盼你能在鹿驪大會上嶄頭角，你卻替我丟人現眼！你道里頭的人還能如何說？”

蘇信面慚，垂頭喪氣不敢應。

蘇娥皇瞥他一眼，神稍緩，又道：“罷了！事既出，再怪你也無用。我方才也是扯下臉面不要，替你在們跟前說了好話，代你陪不是。好在還有些早年在，事便就此揭過了，你不必再擔心。”

蘇信當日并不知道和自己同為敵手的那個白袍小將便是魏劭弟。這幾日惶恐不安。忽然聽這麼說，想必事確實是揭了過去，大喜，忙躬賠笑：“多謝姑母。我就知道姑母一向疼于我。往后侄兒再不敢如此魯莽。”

蘇娥皇面上方出些笑意，哼了聲：“知道姑母疼你就好。走吧。”

蘇信忙命馬車駕來。自己親引蘇娥皇到了馬車前，給打起了輕紗：“姑母請上坐。”

蘇娥皇登上馬車之前，轉頭了最后一眼在后閉的魏府大門。回后，神已經平靜無波，彎腰坐進了馬車。悅耳叮當聲中，馬車漸漸離去。

……

小喬在鐘媼隨同下去了東屋。

朱氏本在房里正與姜媼鄙薄著方被自己趕走的蘇娥皇，忽然聽到二人來了，急忙上床躺了下去，拉被蓋到脖頸，面朝里一不。等小喬上前向問安過了，才有氣沒力地轉過頭問何事。鐘媼便將徐夫人的意思說了。朱氏大吃一驚，一下從枕上坐了起來。半晌才勉強地應了下來。

等小喬和鐘媼一走，朱氏便克制不住，又氣又愧，將桌、案之上一應掃落在地。

眾仆婦見發飆，房稀里嘩啦不斷，都不敢靠近。最后還是姜媼進來，再三地勸，朱氏方慢慢地停住，手撐額頭，白著臉道：“那老婦非但替我兒子娶了仇家，如今眼里更越發只有喬了。在，這魏家往后恐怕再無我的容之了！”

……

當天小喬事忙起來。接了食、布兩間庫房的鑰匙并賬目。在管事仆婦陪伴下草草看了一圈出來，人先把賬目送去自己房里。

心里最記掛的還是徐夫人的病。臨傍晚又去北屋。服侍徐夫人用了飯后，再去小廚房里看藥。

煎藥的郭媼見來了，忙迎，未等小喬開口，便道：“藥快妥了。君放心，我親自看的火，一刻也不離。”

這個郭媼也是服侍徐夫人多年的老媼，很是忠心。因先前得過小喬特意叮囑，春娘也以君見辛苦為由給遞過些賞錢，是以更加用心。藥出來后，端了送進房里。徐夫人吃了藥，坐片刻，藥發上來，躺下便沉沉睡了過去。

天黑時候，小喬回了西屋。魏劭還沒回。

這一天事夠多的。腹中此刻也腸轆轆，自己去吃了飯，回房坐下便翻起了庫房的出賬目。

如今紙張已經面世。但質地糙，不堪久用，文人墨客著書立言或尋常的記賬，多還采用簡冊。是食庫，才三個月的賬目，這里堆起來就有差不多一籮筐了。

小喬翻著一打打的簡冊，心想日后有機會，去找工匠造些經久耐用的好紙出來，取代這些簡冊記賬才好，省得連搬都要幾人抬。

魏劭比平常稍晚一些回來。一進屋，見小喬坐于案后忙忙碌碌，連腦袋都被面前堆起來的簡冊要給擋住了，微微一怔。到近前瞥了一眼。

朱氏識字不多。徐夫人這幾年于這些瑣碎之事早已不問。下頭庫房里的賬目難免凌。小喬看的有些吃力。忽魏劭回了，抬頭見他站在案前看著自己，便擱下筆起迎他。

小喬服侍魏劭換外時，順便提了句，白天徐夫人讓自己幫朱氏分擔家務的事。

“我也無這念頭的。只是長輩吩咐，不得已為之。過些時候等婆母養好，我便聽差遣。”

魏劭唔了一聲：“祖母既然吩咐了，你做便是。”

小喬笑了笑，問他得知還沒吃飯，便轉去用飯。到了飯堂，依舊是小喬陪在一旁服侍。

腦子里還飛著方才那大筆的稀里糊涂賬，眼神便有點發滯，心不在焉的樣子。

魏劭吃了兩口飯，看一眼。忽然道：“你也一道用吧，不必等了。”

小喬回過神來，慢吞吞地哦了一聲：“夫君自管用吧。我方才，已經吃過了。”

魏劭再看一眼，不再言語。悶頭很快吃完飯回房，說自己去書房。

小喬送他到門口。

自從前次那個盒子事后，西屋他的那間書房，小喬便一步也沒踏過了。

魏劭出門檻，將將要去的樣子，忽像是想了起來，轉頭問：“今日家里可來過人？”

小喬斜斜地靠于門框，和他四目對了一眼。

走廊上已經點起燈籠。一陣晚風恰從走廊口里涌來，拂掠著頭頂那片照下的昏紅燈。魏劭的眸底之下，仿佛也蒙了層不定的暗翳。雙目一眨不眨地看著。

小喬的角微微翹了翹：“不知夫君問的是何人？今日家里來過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