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原本是要往城去的, 想著那兒離皇城麟都近，應該也會太平些……”小九在石亭卻有些如坐針氈，他垂著眼睛，抿了一下泛干的, 卻忘了喝捧在手中的一碗熱茶, “可去的路上遇到了征兵的差, 我爹腳有些不好，他們就只抓了我，然后我就和那些被強征來的漢人一起被送去了綏離的戰場上。”

　乍一聽“綏離”二字，坐在對面的紫年驀地抬眼。

　“小九……”

　戚寸心怔怔地著他, 滿眼愕然。

　隨即的目落在他左手，原本的五手指如今卻偏沒了小指, 那會兒他抓袖的時候, 就發現了。

　“因我始終沒辦法殺人，專管我們這些漢人軍的伊赫人頭子就斷了我一小指。”小九停頓了一下，發半遮著他的眼, 他吸了吸鼻子，忍著沒哭, “但就是這樣, 我還是不敢殺人, 他們打仗的時候，我就躲在山坳底下的土坑里，原本想等打完再出去, 但是……”

　他也許是想起那日戰場上的慘狀, 臉是蒼白的, 仍有些驚魂未定, “但是死了好多人, 他們從上頭掉下來，一個個砸在我的上，好像一座山一樣，他們的流了我滿，從熱到冷，從白日到黃昏。”

　他聲似喃喃，眼眶潤，“等我終于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就有兩個穿著南黎軍甲的士兵拿□□對著我。”

　“我跟他們說我沒有殺過人，我說我不想殺人，我給他們跪下求他們放過我，”他干裂的浸出了點，“寸心，他們是好人，他們瞧我是漢人，年紀輕，不但放過了我，還指了條路讓我到南黎。”

　他滿眼是淚，好像許多緒也有些制不住，“寸心，我是逃了，可他們死了。”

　戚寸心有過很多猜測，但怎麼也沒想到過，小九竟是從綏離的戰場上逃出來的。

　也許就是在渡了仙翁江，抵達澧的那個時候，他深陷北魏軍營，被人斷指，被人扔到尸山海的戰場上。

　“我此前聽說過，綏離之戰北魏的大將軍吐奚渾慣用的伎倆便是征收漢人軍，用來打頭陣……”

　徐山霽在一旁呆立著，只聽小九這一番話，他似乎便能聯想到綏離片的嶙峋烽火，滿地淌，“這些蠻夷！真是殘忍毒辣！他們就是想讓我們漢人自相殘殺！”

　大黎丟失北邊的半壁江山才三十多年，在北魏的漢人也許還沒有到快要忘記大黎的地步，但他們的份卻從大黎子民變北魏人，還要與南遷的漢人軍刀劍相向，戰場廝殺。

　在去緹的路上，戚寸心就見過抓壯丁的北魏差，只是當時他們抓的不是壯年男子，而是一個看起來干干瘦瘦的十二三的小年。

　小九雖比他大了一兩歲，但若按原本大黎的律法，服兵役的士兵年紀最小也要年滿十六歲。

　可那位伊赫人將軍吐溪渾，卻偏要征來大量漢人軍，為的就是看漢人相殘。

　戚寸心還有些回不過神，卻聽小九又繼續說道：“我逃跑的路上遇到了逃難的難民，一路輾轉又跟著他們來了月，只在城外的棚戶堆里住了幾天，就有好幾個著鮮亮的男人來，說是要找人去才開的戲園子里做打雜的幫工，我那時候得不行，就跟幾個逃難的大叔一起去了。”

　“他們知道你們一行人都是北魏來的，后來又挑中你假扮富家公子，和那京山郡的富商一起，去跟二皇子邊的人簽契？”徐山霽忍不住。

　或見小九點頭，他便又將小九上下打量一番，“瞧你這模樣生得也清秀，扮起富家公子也像那麼回事。”

　“這麼巧？”

　冷不丁的，一道清冽的嗓音響起。

　小九抬頭，正見對面的謝緲端著茶碗抿了口茶，那雙漂亮冷淡的眸子正在盯著他，他一瞬垂下腦袋，微，囁喏幾下，又點頭，“事……我都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謝緲扯，卻不說話了。

　而戚寸心一時心頭諸般波瀾起，甚至有點不忍細看面前的小九，從綏離到月，他這一路從頭到尾都是那樣不易。

　眼眶有些泛酸，最終，說：“小九，活著就好。”

　此夜無月無星，濃黑的夜幕低垂下來，漆黑的籠罩于四合高檐之間，于是院中的燈火就了漂浮的星，在夜風里搖晃。

　戚寸心只和小九說了一會兒話，待徐山霽找的大夫來過來給他看傷時，謝緲便要牽著離開。

　“小九你先在這兒住著，過兩日我們再來看你！”戚寸心被牽著往院門去，也只來得及回過頭朝屋子里喊了聲。

　“在想什麼？”

　坐上回宮的馬車，謝緲看向的側臉。

　戚寸心起初沒什麼說話的，只是遲鈍地搖了搖頭，但是過了一會兒，又忽然開口：“緲緲，事怎麼就變這樣了呢？”

　有種恍如隔世的覺。

　好像在東陵的寧靜已經遙不可及，離開東陵，曾經與一塊兒在市井奔忙生活的朋友也從離開東陵的那個時候開始遭遇戰的噩夢。

　這一刻，滿腦子都是小九斷掉的小指。

　“北魏亡我之心不死，我亡北魏之心不衰，兩國相爭，世道從來都是的。”

　年仿佛從來如此沉靜，他冷冷地陳述一個腥的事實，但目落在側那個垂著頭，緒十分低落的姑娘上，他半晌還是出手，了的腦袋。

　“戚寸心，從前只是你看不到。”

　他的聲音仍然平淡。

　戚寸心聞言，不由一怔。

　是啊，眼前的世道本就如此，從前是戰火還未蔓延燃燒至東陵，無論是還是小九，他們都看不到東陵以外的形。

　若非是那日姑母死，城外大批難民被波無奈，涌城中強占東陵后遠赴緹，只怕仍是坐井觀天的青蛙，還不知這世道到底已經到了什麼地步。

　“你說得對。”

　點了點頭，有風吹開簾子，側過臉迎上拂車的夜風，“我從前看不到，也從沒想過這些。”

　因為那時候，每日仍在為了生計而奔忙，眼里都是拿在手里的一把銅錢，心里想的最要的事，也都是湊夠錢才能送母親的骨灰回澧。

　國仇家恨，是從姑母死的那個雨夜，才變得離那樣近。

　馬車了宮門，在皎龍門停下。

　柳絮在紫央殿左等右等，太子與太子妃還未至東宮，便先有宮娥跑回來先行稟報給，柳絮當即命人去準備晚膳。

　戚寸心胃口不佳，晚膳也沒吃多便放了筷子。

　夜愈深，戚寸心已去了浴房，而謝緲則坐在殿中，翻看底下遞上來的折子。

　李適及其黨羽所鑄冤假錯案如今都要重新審查，其中牽連甚廣，需要他一一批復的折子幾乎在案上堆作小山。

　“賀久的話，你信嗎？”

　謝緲手握朱筆，也沒抬眼，仍在看手中的奏折。

　“臣一時還不好下定論。”

　徐允嘉垂首道：“既是發生在綏離戰場上的事，如今怕是也不好找什麼證據，他到底是怎麼來的，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而柯嗣到如今仍死咬著一個李適，不肯半點有關他真正主子的消息，想來這件事，他那兒也問不出什麼了。”

　“我二哥用人的手段倒是出奇的好。”

　謝緲微彎眼睛，意味深長。

　“殿下。”

　子茹捧著一個盒子匆匆進殿來，朝謝緲行禮，隨后便要將那盒子放到一旁殿里去。

　但謝緲抬眼，卻忽然道：“什麼東西？”

　“稟殿下，這是姑娘的那位朋友送給姑娘的生辰禮。”子茹面上有些訕訕的，語氣也有點虛，“奴婢回宮后忘了這件事，這會兒才想起來。”

　當時太子已牽著太子妃出了院門，子茹才要離開，卻聽后頭傳來開門的聲音，隨后便是那名小九的年匆匆跑出來，將這個還沒手掌大的小盒子給，說是太子妃生辰將近，這是他準備給的禮。

　生辰禮。

　謝緲靜默地盯著子茹手中的木盒。

　子茹也不敢，就那麼直愣愣地捧著那燙手山芋似的盒子站在那兒好一會兒。

　“拿過來。”

　謝緲忽然說道。

　子茹忙應一聲，捧著盒子走上前去。

　那好像是最不值錢的木頭盒子，上頭也沒什麼花紋裝飾，連個銅鎖扣也沒有。

　殿外有了滾滾雷聲，庭樹影在疾風里簌簌搖晃，映在窗欞之間便好似被撕扯著的鬼影。

　雷聲轟隆，涌殿的一陣風吹熄了門邊的幾盞燈，于是落在謝緲側臉的線便驟然晦暗許多。

　徐允嘉約察覺到什麼不對，但他還未開口，便已見謝緲接過子茹遞來的木盒。

　打開的瞬間，展出盒中盛放的一顆渾圓的鏤空銀香囊，與此同時，詭膩人的香味襲來，剎那盈滿殿所有人的鼻息。

　“殿下！”徐允嘉一嗅到這味道，便變了臉，他忙手要去將盒子里的東西拿過來，卻被謝緲躲開。

　謝緲半垂眼簾，一瞬不瞬地看著那銀香囊，悉的香味如一劑刺激神經的毒藥，明明殿門大開，夜風滿室，可他卻還是有一種強烈的窒息。

　戚寸心進殿時，淋漓燈火下，抬眼便看見謝緲的手在滴。

　“緲緲？”

　忙跑過去，手抓起他的手，強地掰開他的手指，才在他滿掌的鮮中，瞧見那顆鏤空銀香囊。

　“這是怎麼回事？”香囊里的味道只有在打開的那一刻是濃郁的，如今滿覆鮮，更添了腥味，了香味，戚寸心也僅僅只是約嗅到一味道。

　“奴婢也不知啊，姑娘，這香囊是您的朋友讓奴婢帶給您的生辰禮，奴婢……”子茹顯然是慌神了。

　小九？

　戚寸心握著謝緲的手，隨即抬眼向他。

　窗外雨聲襲來，一顆顆急促地拍打在廊上，猶如玉珠落地碎裂的聲音一般，而眼前的這年雙目好似籠著迷霧般，教人看不真切。

　他盯著，又將那顆沾滿的銀香囊送到眼前，他眼底是一片郁漆黑的冷，好像最為凜冽的冬夜，看不見一點兒星子的。

　“娘子。”

　他的聲音輕緩，卻含幾分冷冽的笑意：

　“這東西不是給你的，而是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