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還是三更……
此時,在邑鄉,野人出的伍長井也正苦著臉,眺遠烏雲佈的天際,只希昊天上帝能降一場冰冷的冬雨讓自己清醒些。
自從他將邑近況悄悄記在竹片上,遞給君子叔齊的暗子後,井這幾日簡直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心中十分矛盾。
在來到邑僅僅數半旬的時間裡,他親眼目睹了此地迅猛發生的變化。
裡那堵高大厚實的石牆被羊舌戎帶著趙兵,花了數個時辰,用銅錘銅撬砸開了一個巨大的孔。之前不可一世,膽敢給君子臉看的氏最終咎由自取,就如同這堵牆一般,轟然倒塌。
不過破壞之後的清理,卻是個大問題,靠趙兵和鄉卒搬運,大概要半個月時間。
而後君子又下了令,這些堆滿了路口的磚石,邑鄉的國野民衆可以隨意前來拾取,至於是帶回家修井壘牆,還是去田畝加築阡陌,君子一概不問。
用君子的話說,這“充分發人民積極”,衆人聽得雲裡霧裡,不懂。
氏打造這堵“防備盜賊”的石牆可花了不心思:採的是附近山中最好的石料,再用濃濃的粟米和土漿抹滿隙。於是邑鄉的民衆們蜂擁而至,大家都同瘋搶一般,結果兩天時間,就被全鄉民衆搬了個。
要不是趙兵們攔著,他們也許還會衝進剛辦完喪禮,卻又再次掛上縞素的氏莊園裡去,把那些路邊種植的慄樹桃樹統統砍了,並把門扉也拆卸帶走。
直到這時,衆人才明白君子所說的“人民羣衆積極”有多麼可怕。
也就在昨天,井聽說前任鄉司馬季死了,據說死的很慘,皮潰爛,兩目流膿,死前嘔三升,舌頭被咬得模糊,口中卻還在罵著“乃公”“賤庶子”“爾母婢也”等話……
大家都覺得季是在土裡埋了一夜後得了風寒惡疾,但只有見過巫、虞喜等人強灌季毒藥的井才知道,這是君子無恤留下的後手。這位一面仁慈,一面又狠辣的君子,讓他有些不寒而慄。
不過至經此一役,氏可不敢再找隸臣妾來殉葬了。
因爲來自下宮的法令已經正式頒佈,不僅是邑,整個下宮五鄉,以後都要執行君子首倡的“止從死”家法。士大夫、國人們或許不覺得這有什麼,甚至略爲不滿,但爲野人的井卻有不一樣的。他的一位姑姑,就是在數年前被主家殘忍殉殺的,殉葬坑前哭天搶地,他對此記憶猶新,從此以後,作爲卑賤的野人隸臣,朝不保夕的日子總算是過去了。
但君子無恤越是民惜民,越是對井推之,推食食之,井的心就越發的痛苦和矛盾。
於是他爲伍長,卻一直在幹徒卒的活計:搬運氏私藏的兵甲、粟米等事上,他都爭著去做。平日練兵也最爲認真,他所在的伍在昨天的臨時考校中還拿下了全卒第一的績。或許只有勞累才能讓井忘記自己的背叛,好像只有爲君子做更多些事,才能彌補他的愧疚。
但他卻別無辦法,因爲全家人的命,都在君子叔齊的手中!
這天,當井搬著最後一批兵甲到達府庫後,卻被一臉惡相的田賁給喊住了。
田賁穿著戎服,胄卻戴得歪歪斜斜,按著腰間那把青銅短劍,雖然當上了兩司馬,可氣質還是個浪子惡年,不似軍。
田賁住了正在忙碌的井,說是君子無恤召喚他前去鄉寺。
井心中咯噔一下,心裡暗道:“難不是那件事被君子知曉了!?”
井試探著地詢問田賁,卻被他沒好氣地瞪了一眼:“我怎知主上喚你作甚?快些去就是了!”
卻是田賁這兩天一瞧見氏大宗的人出門,就去踹上一腳找茬,用幘布蒙了眼睛當騾馬使喚,或者搶下其冠帽衝裡面撒尿……然後他就被君子無恤訓斥了一頓,說是對氏已經不計前嫌,不許趙兵再無端欺凌之,所以田賁才心不佳。
井只好一個人去了鄉寺。
鄉寺就在府庫隔壁,君子在氏潰敗後,也沒有放鬆警戒,他命親信虞喜帶輕騎士在邑外圍巡視,穆夏則帶著一兩步卒守衛鄉寺。鄉寺門口有兩個趙兵持戈看守,相對直立,若是其他人前來,不得會被仔細盤查,但井是面孔,兩人隨便問了幾句,就放他進去了。
進寺門,是二進的院子,外庭既廣且深,井過了頭層院落,又在二院門外經過兩名趙兵崗哨,纔到達庭,庭正中是一個屋檐飛角的大堂。
高大威猛,渾披了三層甲的穆夏如同一尊巨像,持一丈長戟,沉默而堅定地守在堂門外,他是保衛君子的最後一層壁壘。
井踏上木板鋪就的走廊,朝穆夏點頭致意,這才發現大堂門口已經有兩雙鞋履。他將沾了泥土的皮履小心擺放在門口,還特地嗅了嗅足有無異味,這才唱了聲諾,垂著首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卻見深廣袖,留著一頭黝黑總髮的君子無恤坐於堂正中,鄉司馬王孫期,以及井的頂頭上司羊舌戎位於兩側席上。見到井進,他們的談頓時停了下來,目都集中到了井的上。
井正要下拜行禮,卻只聽君子無恤角帶著一他看不出意味的笑,說道:“井可算來啦?我等正談論你呢,你可以啊,又做下好大事!”
井心中一沉,暗道自己的背叛果然被明察秋毫的君子知曉了,別看君子平日對趙兵極好,但對待忤逆者,比如那季,卻是心狠手辣。井知道,自己此等行爲,已經是百死莫贖了。
他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堂上,重重稽首砰然有聲,口中說道:“井知罪!”
這下到趙無恤愣住了,他和堂上兩人面面相覷,說道:“你哪有什麼罪?我的意思是,你的伍在卒中大比時,名列第一,而且你平日也最爲勤勉,我今天喚你來,卻是有事要說。”
他隨意一指:“喏,你就先坐在那邊的席上吧。”
井一看,竟然不是捉他來問罪的,便鬆了口氣,但隨即以爲自己聽錯了,他這卑賤野人氓隸之徒,竟然在堂上有一席之地?
他之餘,又猶豫了半響,還是他的上司羊舌戎說道:“主上讓你坐,你便坐,磨磨蹭蹭什麼?”
井到鄉堂末尾的席上坐下,他部只敢稍稍著腳,雖然以往無數次地羨慕這個位置,但此刻卻覺得像坐在火盆之上,心裡依然惶恐不已。
既然不是問罪,那究竟是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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