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原為人謙遜，喜好友，不會無緣無故惹是生非，但誰要是想踩到他頭上，那他的反擊是狠厲的，對姚複、董其昌、汪汝謙、姚宗文都是如此，眼前這幾個飾華麗的男子看著面生，以前應該未曾見過，一般輕薄浮浪子弟看到想調笑幾句也是常態，看到大兄張岱過來了趕灰溜溜走開也就罷了，卻反倒要求大兄向他們道歉，這就太囂張了——

張原不聲道:“幾位要我們道歉，就請自報家門，我們好登門謝罪。”

居中那個劍眉目的青年男子模樣頗為英俊，聞言淡淡道:“登門謝罪就不必了，道個歉，這事就算了。”

張岱邊的健仆馮虎忍無可忍了，怒道:“這是我張氏宅第的後門，你們這些瘟生在我家門前調戲我家爺的眷，竟還敢要我們爺道歉——”對張岱道:“大爺，打了吧。”

一邊的能柱也拳掌道:“對，打了再理論。”

能柱、馮虎以前在山一直跟著張萼，遇到這種事那果斷是二話不說就手的。

松江打行的乾將汪大錘很長時間都沒有鬥毆打群架了，拳頭，吼道:“打他娘的！”原地跳著，力彌漫蓄勢待發的樣子。

張岱瞪了馮虎一眼，低喝道:“不要莽撞。”他現在是翰林院庶吉士，是，行事當然要穩重，哪能衝上去就打，總要先理論才是，但這幾個男子無禮在先還敢這般囂張，張岱也很惱怒，說道:“打狗先要看主人，問清楚是哪家的狗才好打。”

那幾個貂裘男子邊也有隨從十余人，聽到馮虎幾個喊著要打，也就護到主人前，怒目而視，雙方劍拔弩張，那劍眉目的青年男子指著張岱的鼻子怒喝:“你說什麼！”

跪坐在冰面上的武陵春這時扶著冰床站起來了，道:“方公子、錢公子，大家不要手，這位張公子是山狀元坊的名門子弟，大家都是浙江人——”

“啪”的一聲，武陵春臉上挨了一耳，有人罵道:“閉，你一個下賤娼婦也配勸架！”

手打武陵春的是劍眉男子的隨從，幫閑打扮，一副狗仗人勢的神態，斜眼瞅著張岱、張原二人，他方才聽武陵春稱呼張原為張案首，以為張原只是個秀才，輕蔑道:“你們可知道我家公子是誰?”

張原與武陵春只有一面之緣，談不上任何分，但畢竟是紹興同鄉，武陵春好心想勸架卻挨打，張原愈發惱了，冷笑道:“說出來聽聽，看看有多嚇人。”

那劍眉男子橫了手下幫閑一眼，向張原傲然道:“在下供職尚寶司，雖只是一個小，但也是朝廷命命，你們今日男男對我百般辱罵，這可不是賠禮道歉就能了結的。”說著，冷笑連連。

朱元璋初設尚寶司時，尚寶司職權頗重，掌玉璽、符牌、印章，明祖朱棣遷都北京後，尚寶司的玉璽、符牌、印章歸宮尚寶監的太監接管，尚寶司已無寶可掌，只有時外廷要用寶璽時才需要尚寶司從中通，但尚寶司兩百年來一直未撤去，已經了蔭衙門，勳貴大臣的有些子弟愚笨不會讀書無法通過科舉做，又不願當皇宮侍衛，有的就會安排到尚寶司混日子，這劍眉男子既自稱是尚寶司員，那很可能就是某權臣貴戚的子弟——

張原故意道:“哦，原來是尚寶監的公公，失敬，失敬。”

張岱哈哈大笑，馮虎他們信以為真，詫異道:“奇哉，這人是宮中太監，粘的假胡須?”

這劍眉男子瞠目怒喝:“是尚寶司，

不是尚寶監。”張原點頭道:“哦，原來是尚寶司，那在下倒要請教，你這尚寶司的是哪一科考出來的?”

劍眉男子頓時漲紅了臉，大明朝最重科第，只有進士得才人尊敬，即便是舉人、監生都要差很多，靠祖蔭得來的更是沒前途，蔭尚寶司的，一輩子都在尚寶司，沒有升遷的希，這是朱元璋留下的祖製——

劍眉男子邊的一個錦帽貂裘的男子說話了，對張原道:“莫要咄咄人，你以為尚寶司的那麼好做的嗎?”

張岱譏諷道:“當然好做，只要他父輩有做，也就有他的做。”科舉及第、庶吉清流，不在這時傲人更待何時。

劍眉男子憤怒了，怒:“放肆！”又吩咐道:“去兵馬司的人來，去兵馬司的人來，今日我絕不與你們甘休。”

那個戴玄羅帽的幫閑便大步報去了，還扭頭衝張岱、張原道:“有膽量就別躲。”

張岱喝道:“蠢才，趕去差來，跑著去。”

那錦帽男子搖著頭道:“你們莫要後悔，莫要後悔。”似乎張岱、張原很快就要落悲慘境地，簡直讓他有些同。

張原對那劍眉男子道:“還是說出令尊的名諱為好，這樣我或許會對你尊敬一些。”

劍眉男子“哼”了一聲，不答。

那錦帽男子道:“鴻漸兄，等下兵馬司的差來，不了也要說出世伯的大名，何必現在瞞卻這兩個有眼無珠家夥的氣。”

“鴻漸兄！”

張原這邊的人都愣了一下，這劍眉男子竟和張原之子小鴻漸同名，太巧了，張岱是哈哈大笑，張原含笑心想:“看來我那兒子要從小管教，不然以後象這人一般那可糟糕。”

“笑什麼，有何好笑！”

名鴻漸的男子怒道:“我姓方，名世鴻，字鴻漸，現為尚寶司正六品司丞，這很好笑嗎?”

張原腦海裡靈一閃，問:“你與方閣老是何關系?”

方世鴻冷笑道:“正是家嚴。”心裡有些得意，瞇起那雙目，等著看張原前倨後恭的醜態。

張原聽到這男子說是姓方，立即就想到方從哲，這男子容貌與方從哲有幾分相似，都是臥蠶眉、丹眼，一表非凡，但從這言行看，這方世鴻方鴻漸卻是個草包，很好很好，方閣老啊方閣老，你竟有這樣的兒子！

邊上那個貂裘男子幸災樂禍道:“兩位聽明白了沒有，這位是當朝首輔的公子，嘿嘿——”

張原問:“方公子是最近才來京城的嗎?”

貂裘男子代答道:“正是。”

豈料張原把臉一板，冷冷道:“方閣老清名素著，為朝臣楷模，豈會有這樣一個調戲婦仗勢欺人的兒子，定是招搖撞騙之徒假冒方公子——來人，把這個假冒的方公子揪起來，送到兵馬司去。”

汪大錘象獵豹一般應聲躍出，三拳兩就打倒對方的兩個隨從，能柱、馮虎，還有來福、能梁見汪大錘手了，也一擁而上，王微邊的薛出彈弓，裝上泥丸，覷準那個敢取名鴻漸的家夥就是一記泥丸，正中方世鴻的額角，頓時皮破流，捂頭呼痛——

方世鴻和友人帶來的仆人隨從當中有兩個頗有拳勇，但敵不得汪大錘不顧，而且能梁、能柱兄弟還有馮虎都是慣於鬥毆的，很快就被打倒打散，汪大錘上前一把揪住方世鴻，劈臉就是一耳，若不是張原喝住，方世鴻會被打得半死。

方世鴻的幾個朋友驚得目瞪口呆，見方世鴻被揪住，還打得頭破流，慌忙道:“不要手，不要手，他的確是方閣老的公子，千真萬確。”

張原道:“絕然是假冒，方閣老最重聲譽，豈會有這樣為非作歹的兒子，你們三個是招搖撞騙者的幫兇，一並抓起來，由府置。 ”

馮虎幾人把方世鴻的這三個朋友按跪在地上，敢彈就是一耳，方世鴻帽子被打落、發髻被揪散，額角還腫起一個包，狼狽不堪，發狠道:“好好，我們見說話，我們見說話。”怒視張原，恨不得把張原千刀萬剮。

張原盯著方世鴻道:“我不會和你去見，我會去見方閣老，告訴他有人冒充他兒子敗壞他名譽，方閣老必定謝我。”

武陵春走上岸來，對王微說了幾句話，王微就過來扯扯張原袖，對張原輕聲道:“相公，那武陵春說這個方世鴻真是方閣老的兒子——”

武陵春是好心，張原低聲回應道:“我倒是怕他不真。”

王微就知張原自有計較，便與李蔻兒退到木柵門邊，這時，聽得馬蹄聲響，東城兵馬司的一個吏目騎著領著一隊步行的差役趕到了，行很快，方閣老的公子被人欺侮，他們豈敢拖拉磨蹭——

那個報案的幫閑氣籲籲跑在最前頭，到近前一看，方世鴻和另三位公子爺都被強迫跪在冰冷的湖岸邊，其余仆從要麼倒地，要麼遠遠的不敢靠近，這幫閑大:“鴻漸公子，這是怎麼回事，這些人竟敢打你！”上前就要攙扶方世鴻，被汪大錘一推，一跤跌倒。

方世鴻見差到來了，大道:“各位公差，在下方世鴻，尚寶司司丞，家父乃當今首輔方中涵，這幾個兇徒辱罵毆打我，速速將他們拿下——”

不料那吏目本沒朝他這邊看，下馬向張原拱手道:“張修撰，發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