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江隨舟低著頭，床榻上線又暗，霍無咎并沒看出他在躲著自己。

門關上，房中便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霍無咎單手撐著椅，便徑直站了起來，走向了江隨舟的床邊。

“我聽孟潛山說，你好得差不多了。”他頓了頓，狀似不經意地開口道：“怎麼不見你出門？”

江隨舟慢了半拍才開口道：“……懶得。”

就聽霍無咎問道：“今天也不出門？”

江隨舟聽他這麼問，不由得抬起頭來看向他，疑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霍無咎垂眼看他：“不知道？”

江隨舟這才注意到，霍無咎今日穿了一并不起眼的布袍，看上去有些像李長寧那徒弟的服。他手里還拿著一件袍，天青的，看上去也頗為糙，像是平民百姓的服。

不等江隨舟開口說話，那套袍就落在了他的上。

涼冰冰的，帶著一干凈的皂角味。

“那就換上。”他說。

“什麼？”江隨舟直發愣。

便見霍無咎似有些無奈，看了他片刻，抬手在他頭頂上按了按。

“五月初五。”他說。“換上，一會兒帶你出去看看。”

說完，他便像是本不在意江隨舟是否答應一般，徑直走到了外間，一副就等著他換服的霸道態度。

待江隨舟回過神來，人已經在外間坐下了，隔著屏風，只能看見一道影影綽綽的影。

那樣一個人，即便穿著布衫，看上去也那般風姿卓絕。

他剛才說什麼？

江隨舟拿著手里的袍，人都傻了。

五月初五，是端午節。他說……要這個時候帶他出去看看？

那不是胡鬧嗎！王府本就戒備森嚴，加上霍無咎在此，周遭更有不后主的眼線和侍衛。這王府被守得像一只鐵桶，要想不明正大地從正門出去，簡直是天方夜譚。

更何況……

江隨舟抬頭往外看，屏風外的霍無咎已經自顧自地倒了一杯茶開始喝了。

……自己這時候的心境，是不該跟霍無咎見面的。

——

而外間的霍無咎，并不如他表現出的那麼自如。

向來都是江隨舟主來尋他，今日他屬實好生做了一番準備。畢竟對他來說，從來都沒有他主去找別人的先例，更何況是一個他心存了旁的心思、讓他有些心虛的人。

而他找的這個見江隨舟的借口，他也心里沒底。

無故尋人，總該找個由頭。霍無咎又不想跟江隨舟談論那些什麼龐紹江舜恒的公事，找來找去，便找到了這麼個帶他出去玩的緣由。也是因著他從小便總逃出侯府去玩攢下的經驗，卻不知道這位皇城里長大的貴公子，吃不吃這一套。

方才他那副淡然自若的模樣，分明就是個紙老虎。

這會兒，他定定坐在原，手里的茶本喝不出味道來，兩眼盯著墻上掛的那副名家真跡。

片刻之后，屏風后傳來了腳步聲。

“霍無咎，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是江隨舟的聲音。

“王府戒備森嚴，是斷不可私下出的。若無要事，還是不要冒這個險……”

霍無咎抬頭看去。

卻見江隨舟別扭地站在屏風邊，神僵，也是一副抗拒猶豫的姿態。

但是……

那天青的袍還真是合適他。他雖生了副致邪佞的模樣，但卻總被厚重的黑金親王服制掩去上清潤干凈的氣質。此時穿上這服，再將長發束起，便全然像個尋常人家讀書的公子一般。

看得霍無咎的心都停了兩拍。

他出了笑容來，站起，大步走到江隨舟面前，不等他躲，便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走吧。”他說道。

江隨舟便后退著要躲。

但是霍無咎手勁大，這會兒又沒打算給他躲閃的機會，他便被霍無咎拉著，徑直往后間的窗邊走去。

“放心。”霍無咎說。

“可是，若有人發現了我們不在……”江隨舟還在做最后的掙扎。

便聽霍無咎淡聲道：“沒事。剛才我進來的時候，已經跟孟潛山說過了。我找你有事，讓他被讓人進來打擾。”

……他說這樣的話，豈不是引人誤會！

可是，不等江隨舟回過神來，霍無咎的手已經搭在了他的腰側。立時，他手下力道一收，江隨舟便被他箍在側，接著，江隨舟腳下便空了。

迎面一陣風吹來，夕也毫不吝惜地將他籠罩住了。

他們已然順著窗子，從屋子中跳了出去。

幾息之間，霍無咎足尖點地，已經帶著他飛出了院子，上了王府的屋頂。

這是第一次，王府的景盡收江隨舟眼底。

江隨舟看見了府中來往的下人，以及四下里巡邏的侍衛。但是霍無咎行進的軌跡頗為刁鉆，全然是在他們視野的盲區之中。江隨舟只能到自己袍獵獵飄揚，像被一只盤旋的鷹挾住了，從王府飛躍了出去。

待他足下終于踏實地踩在地面上，被霍無咎放開時，他已然落在了王府附近一條街巷的死角中。

是個小巷的拐彎，周遭一片安靜，一個人都沒有。

他有些懵，抬頭看向霍無咎，便對上了霍無咎的笑容。

很淡的一個笑，但卻帶著讓人難以忽視的。像是飛出了囚籠的鳥，又像是一只將他叼到了領地中的野。

帶著幾分好整以暇的壞勁兒，打量著他。

“你……”

江隨舟正要開口，便聽霍無咎說道：“這不是出來了麼？”

說著，他將江隨舟一拉，坦然地往巷外走去。

“既病好了，就別悶著。”他邊走邊說。

江隨舟在他后嘀咕：“有這個本事，怎麼不直接回北梁去？”

便見霍無咎回了頭。

“你想去嗎？”他道。“想的話，現在就能出城。”

江隨舟一驚，抬頭看他。

便見走在自己半步之前的霍無咎回過，神正經，半點不像開玩笑。

江隨舟一時腦子都空了。

“可是……”

便見下一刻，霍無咎笑了起來。

“逗你的。”他聲音竟不知覺地下了兩分，帶著和煦的笑意，和初夏黃昏溫的風融在了一起。

吹到了江隨舟的耳邊。

——

這還是江隨舟第二次行到臨安的市集上。

上一次，是他因著季攸的事，只到這里來買醉。不過他本就不是屬于這里的人，即便看上去混進了人之中，卻與眾人是涇渭分明的。

故而那日之后，江隨舟也從沒起過“出去看看”的心思。

但是這次……卻似乎不大一樣的。

可能是因為今天尤其熱鬧。

端午在臨安算得上個大節，因著今日過節，城中便沒了宵。此時街上熙熙攘攘，頗有人洶涌之勢。街上還沒上燈，但街邊的攤販卻已經熱熱鬧鬧地架起了攤子。賣燈和小玩意的攤位五六的，賣吃食的攤位上冉冉飄起了炊煙。

遠約可見行過街道的舞獅隊，街口還有賣藝的街頭藝人，時不時驚起一片好聲。

而因著人多，江隨舟的手腕是握在霍無咎的手里的。

隔著袍，有清晰的力道和溫度傳來。

不知怎的，江隨舟也被四下的熱鬧染了似的，揚起了角。

“還真是熱鬧。”他說。“在府中半點覺不出來。”

周圍熱鬧，也沒人注意到他們。他的話一出口，便融進了周圍的人聲里。

不過，霍無咎聽見了。

他低聲笑了一聲，低頭對江隨舟說道：“說了該出來轉轉，沒騙你吧？”

江隨舟也跟著笑了起來。

雖然理智告訴他，應當離霍無咎遠一些，但他不得不承認，這會兒跟霍無咎這般并肩而行，實是一件極其讓他愉悅的事。

“好了，走，先去吃飯。”他聽霍無咎說道。

他對此自是不悉，便任由霍無咎拉著，走到了一間不大的酒樓里，一同在二樓的窗邊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