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有多長呢?日落兩萬九千兩百次,要點五萬八千四百盞燈,而每天的燈燃盡,都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再回來。此時從人里說出來是輕輕巧巧,一個沒分量的年數罷了,可在聽來,昔日那令人窒息的漫天鮮和刨開心口似的疼仿佛統統又涌了上來。
“我聽人說,常碩是很厲害的妖怪。”宋立言走在前頭,語氣平淡。
裴獻賦笑道:“哪兒能不厲害呢?千年之前妖王被封,胡黃白柳灰五大妖族那可是撐起了一片天,上清司與之斗爭多年,終于將最厲害的常碩也斬于浮玉縣。至此,五大妖族覆滅,人界終于得以安居樂業。這一切都得謝那個宋清玄的人。我雖沒能救回他,但我永遠記得他。”
“宋清玄?”宋立言皺眉,“也是上清司之人?”
“自然,按輩分來說,他是你師祖,你師父趙清懷是他一手帶大的。”
還有這等事?宋立言搖頭:“我從未在司聽人提起過這個名字,師父也不曾說起。”
“那是因為宋清玄以自己的三魂七魄封印常碩,他死不回,是上清司一大悲事。”裴獻賦轉,發現后頭的小娘子沒跟上,而是站在原地,手地按著自己的頭。
他挑眉,眼里若有所思,卻還是繼續道:“故而你師父他們是不可能提起那個人的。你只消記得,那是個很厲害的長輩,他的愿就是斬盡天下之妖。如今離功只一步之遙,余下之事,還得靠你們這些小輩去努力。”
“不是說五大妖王都已死?”宋立言道,“那余下之事,也不過就是收拾那些個茍活的妖怪。”
“非也非也。”裴獻賦不知從哪兒出一把羽扇,笑著搖了搖,“千年之前的妖王只是被封印,而非神滅。若沒有五大妖王的丹為陣,繼續加諸封印,那恐怕離妖王重現人間之日也不遠了。”
宋立言一震,恍然想起見山師兄說的丹毀不得,原來是這個原因,那他還真是差點釀大錯。可是這些事,為什麼師父在他臨走之時不告訴他?難道是因為沒想到他會尋到滅靈鼎?
如此一想,在岐斗山上的時候,暗中似乎有人故意搗,想引他快些將常碩丹送滅靈鼎。他本不明白為什麼,如今看來,有人也知道這個,而且已經盯上了他。
神凝重,宋立言了袖子里的四合陣。
“哎,小娘子是怎的了?”裴獻賦一扭就往回走,湊到樓似玉邊扶一把,“頭疼嗎?”
樓似玉微微發著抖,眼前也是一片花白,像被扔在地上的魚,掙扎呼吸,張合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疼……”
宋立言回神,大步走到跟前,手一探額頭,發現手冰涼骨,再看這搖搖墜的樣子,竟是比來的時候還嚴重些。
“怎麼回事?”
裴獻賦搖頭:“在下也不明白,已經用了藥,應該是好些了才對。”
樓似玉巍巍地抓住宋立言的袖:“我想回客棧。”
“好。”宋立言一把扶過往外走,裴獻賦大步跟上。
三人上了馬車,馬一跑,樓似玉被晃得東倒西歪,一個拐彎就撞向了對面的裴獻賦。裴獻賦倒是不介意,手就想接,可手剛一半,上位的宋立言就將人撈了過去。
“前輩見諒。”他朝他頷首,“這掌柜的與我算是有些,眼下神志不清,也沒個規矩,冒犯了。”
裴獻賦挑眉,目從樓似玉上掃去宋立言上,輕嘖一聲:“我記得他們來的書信里說,小徒弟是個不茍言笑、遠離紅塵之人,今日一看倒是不像啊,你對這小娘子不止上心,還在意得很。”
“前輩誤會。”宋立言道,“只是個普通人,今日因護我而傷,我總不能置之不理。”
“話是這麼說,可你不覺得這小娘子實在容人?”裴獻賦了下,“我活了這麼多年,人世間什麼樣的好都看了個遍,還沒見過這樣的,就算通上下沒什麼打扮,也亮眼得很。”
樓似玉雖是半昏半睡,可好歹也在這里,當著人家的面說這個,也不怕人家聽見?宋立言有些尷尬,側頭看了樓似玉一眼,發現閉著眼沒什麼反應,才低聲道:“前輩慎言。”
“這有什麼好慎言的?好看的人和都值得當面夸贊,我又沒有冒犯之意。”裴獻賦輕笑,“你啊,一看就是在上清司待久了,習得一你師父那頑固不化的作風,當心以后娶不了媳婦兒。“
臉上微紅,宋立言皺眉:“為上清司之人,豈會以紅塵俗事為重?前輩也說如今上清司責任重大,晚輩又哪還有心思兒長。”
“就等你這句話。”裴獻賦一拍手,狹長的眼笑起來,“我同你不一樣,我太著紅塵俗事了。這小娘子你若是不喜歡,那我可要下功夫了。”
宋立言:“……”
他再一次懷疑這人到底是不是上清司的人,怎麼會這麼不莊重,不統呢?著一大把歲數,卻頂著一張人畜無害的年臉,跟君子完全不沾邊,倒像是個不正經的妖。
“大人,到了。”外頭的宋洵喊了一聲。
宋立言收斂神思,扶著樓似玉下車去,剛進門就見李小二和般春迎了上來。
“掌柜的?掌柜的這是怎麼了?”般春將接過去,一臉焦急地道,“出去的時候不還好好的嗎?”
宋立言垂眸,低聲說了抱歉,就引他們將樓似玉扶去廂房。也不知道是他們作太大還是怎麼的,剛進房門樓似玉就醒了,低聲吩咐:“小二,給外頭那位客準備一桌上好的酒菜。”
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最貴的那種。”
宋立言氣極反笑:“都什麼樣子了,還想著賺錢?”
“傷可以,錢不能不賺。”在床上躺下,樓似玉抬眼看了看,發現裴獻賦沒有跟進來,才輕咳兩聲,問他,“大人相信那位大夫的話?”
這有什麼相信不相信的?裴前輩說的也不過是經年舊事。至于常碩丹之事,他再問問見山師兄不就好了?
從他的神里得到了答案,樓似玉更白,眼里暗幾轉,才道:“我娘從小告訴我人世險惡,除了自己,別的誰都不能相信。”
“你想說什麼?”宋立言低頭看,“你覺得前輩在騙我?”
“怎麼會。”樓似玉勉強勾,“奴家又不知道事兒,也不認識那位前輩,只是覺得他所言都無憑無據,太過虛妄。”
“想不到掌柜的還在意這些事。”宋立言往床邊走近兩步,“說來本也好奇,掌柜的不僅知道這世上有妖怪、會用瞞天符,甚至還敢朝妖怪手,眼下關心的又是妖怪之事——你與妖族,到底有何淵源?”
樓似玉別開眼:“大人又開始懷疑奴家了。”
“這只是詢問。本今日你一恩,自是愿意多相信你兩分,但你若一味搪塞敷衍,那本只能繼續查查你這掌燈客棧,看看到底有什麼貓膩。”
繼續查客棧,言下之意,你掌燈客棧還別想重新開張。
樓似玉鼻尖一皺臉一垮,活生生就是個被老爺迫害的小可憐,委委屈屈地抬眼看他,眼里淚盈盈。
宋立言不為所:“說。”
嘆了口氣,樓似玉擺手讓李小二和般春都出去,順手帶上房門。
“這些話要是說給別人聽,奴家定是要被綁去以妖言眾之名燒死。但大人既然是上清司之人,那奴家直說,只求大人相信奴家,也還我客棧一個安寧。”
的表誠懇起來,語氣也分外正經:“十幾年前,奴家隨母去鄰縣進貨,路過岐斗山山腳的時候,遇見了山賊。孤兒寡母的,哪里是山賊的對手,眼看就要丟命,山上卻突然飛下來個人——沒錯,我記得很清楚,那人是直接從山上飛到我們跟前,后六條大尾纏上山賊的脖子,瞬間奪走了他們的命。”
“娘親抱著我瑟瑟發抖,都沒來得及謝人家,那人好像也沒想要我們的謝,帶著山賊的尸就要走。我年不懂事,覺得這人是個好人,便喊了一聲大哥哥。那人回過頭來,對著我笑了笑。我記得那笑容,好看得像山上升起的朝。”
“可是后來娘親說,那人是妖怪,沒有人會有六條尾,也沒有人會瞬間來瞬間去。我們害怕妖怪,但我們的命也是妖怪救的。就像人有好人壞人一樣,妖怪也有好妖和壞妖。打那以后,我每年都會跟著母親去岐斗山山腳上香祭拜,后來哪怕我繼承客棧,沒空再上山,也會想辦法開設祭壇,只為謝那妖怪當年救命之恩。”
宋立言沉默地聽著,突然想起他第一次進掌燈客棧的時候霍良說的話——“這位樓掌柜不是壞人,但就是有些神叨叨的,信什麼妖魔鬼怪之說,去年被發現在城隍廟外設祭壇,引起不議論。”
原來是這麼回事,他抿,心下對的最后一懷疑也終于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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