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夜宮城起火,火勢極烈,濃煙遮蔽半片天幕。此事鬧得太大,瞞不過舉京臣民,皇帝在盛怒之下降罪長寧大長公主一事不脛而走。
這一場大晉皇室之變,聳京城。
而就在長寧大長公主被下獄的次日,皇帝于朝會上親下詔書,當著一眾文武臣子的面,宣布徹底罷除鄂王生前所行之全部政令:
先改兵制。重新恢復三衙、兵部二分之制,將自建初十六年以來兵部集軍權于一的規制破廢。又下令,削去謝淖大晉中將軍之將銜,并詔止邊境藩將可憑軍功晉位朝廷高階武的制度。
再廢此前戶部頒行的新酒商稅令。還宗親藩封之酒務、商務于各封地王府,減免各地藩王每年須向朝廷繳納的稅幣,以此籠絡在封戚氏宗親。與此同時,為緩解朝廷戶部的力,進一步減由朝廷中樞每年向四境邊軍發放的軍餉。
除此兩件涉及朝廷本的制度外,還有其余大小二十余項規制,皆在這一封皇帝詔令之下,被盡數推翻、罷廢。
舉朝緘默。
……
兵部置詔獄,守獄之人皆來自于軍。
獄牢深的一間囚室外,有四名普通士兵已番值守此室近三月。逢午間換值,兩人來,兩人走,一切如常。
然后有人來給關押在此的囚徒們放飯。
到最里面的此間時,飯菜已涼。士兵接過飯菜,像往常一樣地將鐵門打開,彎腰將飯菜擱在里面霉的地上,習慣地起關門時,又突然猶豫了一下。
手里把著銹跡斑斑的鐵閂,士兵低眼看向被關在這間囚室中的男人。
那是一位將軍。
或者說,他曾經是一位將軍。
他起自行伍,曾同此刻看著他的士兵一樣,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士兵。他曾服役于大晉西境,十余年間歷大小戰事近百役,自建初十六年起率軍從征南疆,屢立戰功。他上的每一分戰勛與功績,皆是以這之軀,在沙場一刀一槍拼出來的。
這樣一位戰功等的將軍,如今卻被抹去了他所曾擁有的全部功勛與榮耀,被羈押在這不見天日的深牢之中。
而他犯下的最不可饒恕之罪,不是打了敗仗,不是淪陷疆土,更不是通敵賣國,而是——他是已故鄂王的親將。
士兵就這樣目不轉睛地著男人,目中多了些往日不曾見的東西。
今日皇帝下詔一改兵制,便連兵部深獄之中亦傳此令。
從軍守紀,兵部獄中并無人敢竊論朝事。
可來自于他們的一束束沉默的目卻已出賣了他們的緒、他們的氣、他們的不解、他們的不甘。
大晉的兵命賤。
曾有人試圖改變這一切,讓從軍的普通士兵變得有尊嚴,讓百年來被人驅使的藩將能夠憑借軍功晉位朝廷的高階武,讓出邊軍的將領能夠被擢拔進朝廷中樞。
但那人死了。
在他死后,大晉的兵命賤如故。
在士兵骨而抑的目中,坐在地上的男人抬起頭來。
他很說話。
這時也不例外,他與士兵對視幾瞬,手取過飯菜,低下頭,無聲而專注地吃起來。
士兵默默退后,不知為何,竟未立刻將鐵門鎖上。
男人似乎不察這變化,一口接一口地吞咽飯菜。末了,他向門外的士兵索了些水喝,然后站起,用余水凈了凈臉和手。
做完這一切后,男人看見了出現在囚室外的譚君。兩個士兵不等被告知及要求,便已主地退走回避。
“周將軍。”
譚君道,一面看了一眼未上鎖的牢門,一面步其中。
周懌對他點了一下頭。
譚君在再度開口前,將周懌多打量了幾眼。他與周懌無深,在此次周懌回京之前,二人幾乎不曾對過幾句話。
當初周懌返京,聞鄂王下獄,不僅不退,反而一意孤行、宮求見圣駕,堪稱自投羅網。而正是他這一自投羅網,才皇帝以為鄂王左膀已卸,繼而進一步放松了戒備。
事后譚君曾問過一次周懌,當時他是怎麼想的。
當時周懌答說:“王爺深謀,獄必有所圖。王爺置我于事外,是王爺替我做的取舍。可我若真置于事外、留王爺一人犯險,我豈還是我?只有我主投死,皇帝才能徹底放心,而王爺才能徹底置之死地而后生。”
這等忠志,這等默契,曾令譚君無言而慨嘆。
得將如是,非止謝淖一人之大幸,更是一國之大幸。
譚君從袖間出一封書函,遞給周懌,“這是謝將軍發來,要譚某轉將軍的信。”
周懌接過,快速閱過,然后還給了譚君。
信中所計及諄諄叮囑,已在他沉著的眉眼之中烙下深印。
譚君將信重新收妥,道:“將軍當初忤逆上命、執意歸京,曾謝將軍在刑部獄中了一場大怒。”
周懌短暫沉默,“當初謝將軍所慮周全,是我未領將軍之恩。”
譚君便不再多提此事,轉過話頭,將近日來京中所發生的大事一一說與周懌聽。除卻今日皇帝所下改制之詔令外,也詳細說了頭一夜長寧大長公主在宮中縱火而被下獄一事。
說罷此事,譚君慨道:“此事驚駭滿朝文武,誰都想不到,長寧大長公主竟能做出這等出格之事。”
周懌卻毫無征兆地笑了。那笑中不全是笑意,里面還包含著痛苦、惋憐與深。它們地融合在一起,亦互相撕扯與抵,顯出他難以言狀的重重矛盾。
他道:“像。”
這簡單二字,譚君竟未聽懂。
在所有人都在震詫于長寧竟然做出了一件絕不像是會做的事時,唯獨周懌毫不驚訝地說,像。
周懌沒有解釋。
他以沉默在周砌起了一堵堅不可破的墻。
墻,是他埋葬在心中的、久未過的鮮活回憶。
他曾經親眼目睹過縱火。
那一把火,燃燒在他與之間,他的心被燒得滾燙,他的整也隨之燃燒。縱火的姿態有多優雅,就有多狂野。曾經用那樣的一把火,宣示對他的,張告要將他占有。在那一刻,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來自何。在那一刻,不顧一切地掙了錮在上的重重責任,義無反顧地迎著狂風與烈焰奔向他。
沒有任何事能比點燃的那一把火更加出格。
后來,是他親手將這火滅了。
以他之忍,以他之決絕。
他親手將推回了原點,看著回歸冷靜、回歸平靜,然后看著重新背負起那重重責任,為了所在的晉室,恪守不懈、奉獻自我。
曾經的那把火,是因而縱。
而今再度縱火,是因至深的悲哀與絕,以豁出命的瘋狂,徹底撕開晉室那浮于表面的、極度虛偽的統與臉面,向萬眾毫不吝惜地展現其下數不盡的骯臟與兇蠻。
摧毀了晉室。也摧毀了曾經竭盡一己之力也要維護晉室不破的自己。
這一場洶洶大火之后,那個他所認識、悉、深的長寧也不再存于此世間了。
周懌狠狠地紅了眼角。
……
翌日,皇帝再下新詔,不顧大晉律法中宗親罪減一等的祖制,以桓、睿二王通大平、謀賣國,筆判斬。
刑部尚書一位空缺未補,舉朝持續緘默不諫。
深獄之中,再添兩戚氏宗親的尸骨。
這兩位大晉的藩王,這兩位皇帝的親叔叔,在鄂王在世時尚不曾因罪獲死,如今卻死在了這個不過剛滿十五歲的年皇帝手中。
如河之,靜靜地淌過崇德殿的每一寸殿磚上。
又三日,皇帝于早朝時貌似公允地詢問眾臣之意,有關鄂王一案所牽連的一千二百六十一位文武吏,究竟該要如何置為好。
眾臣無一人言。
見無人言,皇帝圣心獨斷,負責主審鄂王一案的譚君即刻草詔,將其中重罪的三百一十七人誅夷三族,余者不分罪名輕重,闔族流放北境。
面對皇帝一道接連一道的苛狠詔令,朝廷之上,眾臣長久以來的緘默終于在這一刻被打破。
譚君持笏出前,朝向座,道:“陛下恕臣,難奉此命。”
年皇帝出一訝異的臉。
“譚卿?”
“陛下當以仁明治國。此非仁明之君所為。”
“譚卿?!”
譚君雙膝落地。他材瘦削,跪著時,肩后的骨頭將朝服支起一個突兀的弧度,看起來極,極銳。
他抬起頭,目視上,聲音有些沙啞:“臣曾教過陛下:何謂忠,何謂孝,何謂祖宗之法,何謂家國天下。”
他又道:“臣還曾教過陛下:何謂不忠,何謂不孝,何謂目無祖宗之法,何謂棄置家國天下。”
年臉因怒而僵青,從座上站了起來。
譚君俯叩首,道:“臣忝為帝師,卻沒能教好陛下。臣請乞骸骨,陛下準允。”
遇到你之前,冰縮寒流;遇到你之後,花柔酒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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