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五,皇城有樹開花。
侍手捧一簇剛裁下來的新鮮花枝,徐徐步崇德殿,趨近案前,微笑著道:“陛下。看這花兒。”
戚廣銘抬起頭來。
年眼眸清亮,面亦如春景,花枝倒映他的眼底,勾出了他抑在的意氣風發。
從桎梏中出,從薄冰走下,從峭壁側攀頂。
他以這樣的意氣風發,敞懷擁這象征著萬生機的盎然春意。
鮮的花瓣被碎,自戚廣銘指間落。澤濃烈的沾至案上的刑獄審訊堂錄,乍睹如。
他淡淡問道:“朕的四叔今日如何了?”
侍答稟:“翰林醫院照常遣人去獄中看過了。該診脈則診脈,該上藥則上藥,確保鄂王還能再得起幾刑罰。”
自鄂王下獄至今,已過整整十五日。
在外朝諸臣看不見的刑部深獄中,他的皮被以最酷烈的手段凌,然后被醫以最上等的藥材醫治,每待傷口剛開始愈合時,便被同樣酷烈的刑罰再一次撕扯開,反反復復,似無止盡。
戚廣銘手,揭過那一頁被花浸染的堂錄,如同揭去鄂王的一層皮。
他將這紙舉到鼻間,嗅了一嗅混合了春花的墨香,然后無聲地將它拋去案旁。
這一摞審訊堂錄,由譚君每日定時送至前。
譚君翰林出,有文臣的風骨,更有文臣的迂腐。鄂王面對數道罪名,十五日來無論如何刑,卻無一認罪之辭,由是譚君遲遲不上定罪之疏。
戚廣銘盯著那摞堂錄,深思著。
侍謹慎進言道:“陛下打算將鄂王的命留到何時?倘拖得久了,只怕會有變數。”
戚廣銘不答,卻問:“六叔眼下在何?”
“回陛下的話,永倉郡防使正按陛下昨夜的吩咐,今日前去勸長寧大長公主了。”
……
戚炳永負手而立,昂首向正廳西壁的那一幅碩大的掛畫。
其上山河曠遠,云天蒼茫;秋霜皓皓,萬懔懔。
然后他轉回來。
“皇姊。”他對著坐在屋中另一頭的戚炳瑜請了一禮,直截了當問說:“此前皇姊明明答應為鄂王弒兄一案之人證,為何近日又反悔?”
戚炳瑜的臉貌若平靜。反問:“你口中的‘鄂王’——是你什麼人?”
戚炳永稍愣,而后答:“……是四哥。”
戚炳瑜聽后冷笑,“你還當他是你的親兄長?!”說罷,怒而拍案,起道:“你還當本宮是你的親姊姊?!”
戚炳永默然,收斂神。
戚炳瑜緒難抑,聲音微:“當初本宮之所以答允你肯為人證,是因炳昱、炳衡下獄,你來我府上斡旋進勸,稱可以此事來向你四哥施,他放人。本宮信了你,然竟沒料到你與皇帝的謀劃豈止于此!你與皇帝今殺了你四哥,難道還要本宮再為人證?!簡直荒謬!”
戚炳永抬目視,“四哥親手弒父、弒兄,難道是旁人他的?四哥犯下大罪,禍藏不臣野心,這些難道不是事實?皇姊今若包庇四哥,則亦將是我大晉的罪人。”
“你們口口聲聲稱他弒父——證據何在?!就憑文乙一面之詞?!”
“文乙服侍先帝三十余年,忠心耿耿,當年難敵四哥權勢,不得不忍辱負重,眼睜睜看著先帝為其所害,而今寧可賠上自己的命,也要將四哥舉發罪。皇姊亦是自在宮中長大的,難道還要疑文乙對先帝的忠心?”
“此事自發至今,除了你和皇帝,又有誰見過文乙一面?!本宮不疑文乙對先帝的忠心,但本宮亦難信你與皇帝的空口之辭!”
“事到如今,皇姊不信,也得信。”
他了無熱度的聲音傳至耳邊,戚炳瑜一瞬了力。跌坐回椅上,長,半晌后才將手垂落。
“六弟。這些年來,你四哥待你不薄。你為何一定要如此?你要本宮看著你們一個個都手沾至親鮮?”
戚炳永年輕的臉上出些許不合他這年歲的意。
他道:“皇姊,弟弟也姓戚。”
他又道:“過去這幾年中,四哥先后殺了大哥、二哥,而后又對三哥、五哥手,倘說四哥不會殺我,有誰會信?朝臣們都以為我無大志,多年來拿我當宗室笑料的大有人在,可我若不如此,焉能無災無害地活到今日?哥哥們姓戚,我也姓戚,我又何嘗沒有戚氏兒郎都有的抱負與雄志!四哥在朝堂上所做的,我又如何做不了?憑什麼只有他是眾人敬畏的鄂王,而我為了茍活,連個郡王的爵位都不敢求?皇姊今問弟弟為何一定要如此,可皇姊想沒想過,弟弟這些年來是怎麼過活的。”
戚炳瑜怔怔地著他。
“你……”
開了口,忽地面而苦笑,那笑聲如泣:“六弟。你早已與皇帝通謀了,對麼?你那幾個兄長的脾,你是再了解不過了。在皇帝寢疾的這段日子里,你挑唆你的三哥和五哥,你替皇帝與外朝文臣通,你在廷收買文乙,你來我面前假意求助……你何止是要你四哥的命,你是要他們每個人的命!”
戚炳永則不再說話。
他沉而鎮定的臉,竟像極了當年甫封鄂王后的戚炳靖。
戚炳瑜不恍了恍神。
這時,有小廝急匆匆地叩稟,言稱有要事來報。
戚炳瑜遂收拾了容,靜了靜心緒,沒有多避諱戚炳永的在場,先著人稟事。
“殿下。”小廝道,額頭上滾下數串急汗,“周懌將軍回京了。”
戚炳永率先抬眼。
接著,戚炳瑜飛快地站起來,不可置信地問:“人在何?”
小廝道:“周將軍一抵京,便單騎去了皇城。此刻,正在宮門外跪求覲見。”
……
宣佑門,清風拂過,一朵春花悠悠飄旋,落在周懌的右肩上。
步輦在他前不遠停穩。
在這還不算溫暖的初春,輦前襟皆被汗洇了,足可見他們是以何等急迫的腳程一路抬輦前來的。
一人自輦上步下,沒有一分遲疑地快步走至他前。
周懌抬起頭。
他剛毅的面龐上滿是倦,可眼卻極堅定,在上來人的視線后,也毫沒有搖。
站在他前的戚炳瑜眼中蓄滿了淚。
道:“你城時,難道沒聽說我四弟已下獄一事?”
“臣聽說了。”
“你是鄂王親將,此時面,與投死何異!”
“無異。”
“那你為何還要來?”
“斷無主上逢難、而臣下避而茍活之理。”
此距建初十三年冬初見,已過五載半。他兩道低的眉不曾變,他的沉默言不曾變,他這一把鐵骨與忠誠,更是不曾變。
戚炳瑜的兩滴熱淚砸在他膝下的宮磚上。
“周懌。我有一話問你,你能據實相告。”
“殿下請說。”
“我的父皇,當年是怎麼死的?”
“先帝當年,確為王爺所弒。”
他話音尚未落,重重的一掌已上他的左半邊臉。清亮的一聲,遮蓋住了忍抑不住的泣音。他的角淌出,他也不地看著。
渾發抖,一字一句地問道:“這,便是你不肯、也無法娶我的緣由,是不是?!”
他將看了許久。
那目中好像空空,又好像滿滿當當。
然后他點頭,給了答案:
“是。”
……
刑獄中昏昏暗暗,藥香與腥味混合著,縈繞在戚廣銘的鼻間。他走得很慢,一路行,一路跪在他必經之道上的獄吏們平。
過了約莫一刻鐘,他終于走到了此番達之地。
重鐵牢門被人打開。
戚廣銘步獄牢之。
他手里松松地握著一封信,沖躺在里側的男人道了聲:“四叔,朕來看你了。”
男人毫無聲息地臥著。
不知是因傷痛之故,還是因用藥之故,他看上去沉睡難醒。
戚廣銘不介意地笑了笑,“四叔且睡罷。朕只是來同四叔告個別。而今文乙、周懌皆已落獄,朕心中再無憂患。至于謝淖……四叔,這些年來你頂著謝淖的名字,著實是辛苦了。此事經由文乙及周懌之口供出,朕在驚訝之外,亦憾。我大晉了一員良將,而四叔更了一位能起兵替四叔討要公道的親將。”
男人仍然毫無靜。
戚廣銘走近兩步,稍稍抬臂,揚了揚手里的那封信,“四叔同朕過于見外了。大平英王有孕這般大的喜事,四叔竟也將朕瞞在鼓中。英王雖有孕,卻是四叔尚未禮的王妃,四叔一旦死了,英王若計為四叔報仇,則師出無名,朕正好可借機發兵大平——只可惜四叔是看不見了。”
他將那信出,在男人閉的眼前展開,“朕沒想到,像大平英王那般英姿颯颯的子,竟也能寫出如此綿綿書。四叔,可真是人羨煞。”
薄薄的信箋被魯地撕裂,然后碎。
紙屑一層層地落在地上。
戚廣銘的靴底在那層層紙屑上了,然后他捻了捻指尖,沒有再說一字,轉過,走出了牢房。
獄牢之外,譚君亦步亦趨地跟上去。
戚廣銘看向他,“詔草好了麼?”
譚君頷首,“回稟陛下,皆已安排好了。”
……
晉煕郡。
鄂王府中的春花已開了滿院。
可鄭至和卻毫無心賞花,他正顧不得禮數地拉著倪楓趕往中院主屋,步伐因過于張而踉踉蹌蹌,若非倪楓在旁攙扶著,他有幾次都差點摔翻個跟頭。
“誒,這可如何是好……”鄭至和一面疾行,一面輕責倪楓道:“可是你行事有差,導致英王殿下起了疑心?否則,顧先生今日又為何會從府外單請了郎中來?”
倪楓不似他那般焦急,如常道:“老師。此事豈能怪下?英王殿下聰慧過人,下能將瞞到今日,已是極了不起了。”
鄭至和連聲嘆息,就這般滿面憂容地到了卓炎屋門前。
門扉大開。
顧易站在門口,似正等著他二人前來。
鄭至和躑躅不前。
顧易道:“鄭大人,請進罷。”
鄭至和無法,只得由倪楓伴著,緩步走屋。
屋,顧易請來的郎中正跪在地上。卓炎坐著,臉上并沒有什麼特別的表,只是的手邊,擱著一柄劍。
見二人來了,便對跪在地上的郎中道:“先生方才說,我的孕象如何?”
郎中老實回答:“殿下并未懷有孕。”
卓炎點了點頭,顧易將人帶走。
然后抬眼向鄭至和,再向倪楓,然后輕輕一笑。
這一笑,登時鄭至和噗通跪了下來。
倪楓嘆了口氣,只得跟著跪下來。
卓炎的笑意漸漸轉冷,消失在角。手握住劍柄,“鄭大人。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欺騙鄂王和我?”
鄭至和稽首大叩,汗后背,“臣、臣豈敢欺騙鄂王?……偽制殿下、殿下有孕一事,是臣奉了鄂王之命,才敢辦的啊!”
倪楓在旁,跟著點了一下頭。
門口,顧易深深皺起了眉。
他看向卓炎,卻見神態無異,隨即,又聽開口道:“勞煩顧兄,去請和暢來此。”
不多時,和暢即被顧易請來此。
他一進屋,看見面前陣仗,立刻一愣,“殿下,這是……?”
卓炎并沒對他解釋什麼,只是問了句:“京中可有事發生?”
和暢有一剎遲滯,然后果斷地搖了搖頭。
卓炎站了起來。
握著劍柄的手腕一,寒鞘,劍風橫掠,掃出一串花。
和暢飛快地按住右臂,咬了牙才沒呼痛。
自他指間不間斷地涌出。
卓炎持劍,重復了一遍此前的問題:“京中可有事發生?”
和暢默然。
頃,他松開傷臂,用帶的手從袖中掏出一封書函,遞上前去:“朝廷的最新邸報,今晨剛至。”
顧易替卓炎接過,先是匆匆一掃,隨即大驚失!
他立刻轉頭,“殿下……”
卓炎從他手中扯過邸報,低眼看去。
和暢心口如鼓在震。
過了許久,卓炎重新將頭抬起。的表并沒有任何驚,可整個人卻現出了如遭重擊后的分明裂痕。
“他死了。”
語氣平平地說出了這三字。
“他死了?”
又重復了一遍,加重了語氣。
然后,握了手中的劍。
抬目,那目如映雪之斷刃,凜然鋒利,同手中的劍一道,聚起濃得化不開的殺意。
屋中眾人有一瞬間的恍神。好像此前因有孕而沉靜溫得太久,久得已讓眾人已忘了本是個什麼樣的人。
直到此刻,眾人方遲遲轉醒。
卓炎提著劍,無聲地走里屋。
冷冷劍翻飛之間,那襲華如霞的嫁、那頂寶珠明璨的冠、那道隆重莊肅的婚旨,皆被劈斬得四分五裂,再也難見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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