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四 下)
天剛亮,王麻子等人就跳了起來,催促著大夥趕趕路。商販們都知道霫人是一個特別喜歡遷徙的民族,從弱水到太彌河,方圓千里都曾經有人說見過他們的足跡。如果大夥去得晚了,說不定霫人也和奚族一樣突然間如水般消失於草原上。倘是如此,所有人可能都要本無歸了。所以,也沒有人抱怨王麻子躁,大夥就著冷風啃了塊幹餅子,匆匆忙忙向北一路狂奔。(注1)
到了下午的時候,隊伍的行進速度卻不得不再次慢了下來。草原上的地勢再度發生了起伏,不像萬里燕山那樣,一座山峰挨著一座山峰。而是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緩坡,無法用雙目觀測到其盡頭。連綿山坡讓人不得不跳下馬拉著繮繩前行,馱貨的牲畜也繃了四肢,一步步力向前挪。
按郝老刀等人的說法,這種地勢被草原民族稱作壩。不知道從何開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算結束。除了去遼北秣鞨部外,其他地域只要向北走,都要經歷這一道坎兒。所以從中原過來的商隊很走得這麼北,但越是商隊稀的地區,大夥的賺頭可能越大。(注2)
聽嚮導這般介紹,商販們鼓足了神,努力前行。大隋朝的賦稅不算高,但各地方的員有各地方的斂財手段。如果商隊這次北行賺不到錢,明年個別人就可能因爲完不府規定的雜稅也失去再度踏上草原的機會。所以,即使只有一線希,也沒人打算半路折回去。
對於筋骨上的勞累,李旭早已麻木。跳下馬後,隨即把青花騾子背上的負擔,分了一小部分到馬上。小狼甘羅也被他從袋子中放下來,跟在自己邊慢慢向北爬。對於這種久違的自由,甘羅顯然非常興,圍著李旭前後挨挨,彷彿本覺不到爬坡的勞累。
商販們見青花騾子上的負擔減後,明顯力氣見足。也學著李旭的樣子,把部分貨勻到了馱人的坐騎上。如此一來,商隊的速度又多提高了些,至那些馱貨的牲畜不再口吐白沫,看上去像隨時會死掉般模樣。
當太再一次從東南方爬出來時,李旭發現自己邁出的腳步不再發。眼前的荒野更加寬闊,更加蒼涼。遠山看上去更矮,頂峰卻個個發白,顯然那是積雪的痕跡。周圍的野草不再像濡水河附近那樣高可齊腰,枯枯黃黃的,只蓋到了人腳脖子。但草叢中卻突然多出了許多小,胖的野鴿子、態臃腫的沙,眼睛巨大,耳朵卻很短的怪異地鼠,不時在人眼前躍起,晃晃悠悠地逃向遠方。更遠甚至有一大羣頸,短尾,長著黃皮的羊在悠閒的吃草。看見商隊經過,負責警戒的雄羊只是擡起帶著直角的頭,好奇地觀。看樣子,它本沒打算通知自己的同伴逃走。(注 3)
“就在這裡休息一個時辰,讓牲畜緩緩腳力。咱們已經上了壩,下午就能趕到目的地!” 孫九與郝老刀等人了頭,大聲宣佈。
“呼啦!”隊伍立刻開了鍋。年紀老的商販在草地上鋪開行李捲兒,不顧冰冷,倒頭就睡。年紀輕或力足一些的商販,則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把坐騎上被的貨卸了下來,然後不顧牲口的抗議,跳上馬鞍,揮舞著弓箭衝向了遠的黃羊羣。
那是黃羊,子溫和,味鮮。秋末正是其最,最厚實,跑得最慢的時刻。隨便打到一頭想辦法弄回中原去,那結實的短角,棕黃帶有白毫的皮,都能賣上一個好價錢。
“小心些,別跑太遠!”孫九衝著遠去的人羣大聲喊。他的話轉眼被淹沒在馬蹄聲中。商隊中的年青人,除了徐大眼這個本不在乎錢的富家子弟和李旭這個本不認識黃羊爲何的懵懂年,誰不希順手發一筆小財?片刻之後,營地中就只剩下了他、張三和幾個實在疲憊得無力騎馬老商販,其他人幾乎全部衝了出去。
“原來那些羊是野生的!”李旭後悔地想。縱馬去獵,卻對自己的藝實在沒把握。搖搖頭,殃殃地鋪開行李捲兒。
“還在爲前天傍晚的事生氣?”徐大眼見李旭發蔫,走過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犯不著,有些人像狗屎,他們存在就是爲了讓你到噁心。噁心到了你,他們的目的就達到了,至於自己有多臭,他們不在乎!”
李旭被這個切的比喻逗得笑了聲音,面頰上立刻出現了幾條淺淺的褶皺。一路顛簸,讓他的板瘦削了不,皮的更深,更糙,並在耳附近出現了幾排依稀的黑。這讓他看上去彷彿了許多,本不像一個不到十五歲的年郎。
“你怎麼看上去一夜間長大了許多!”徐大眼轉到李旭前,皺著眉頭看了看他。出拳頭來,捶了捶他結實的肩膀,戲問。
“是麼?早上沒洗臉的緣故吧!”李旭傻呵呵地笑著,目中,卻多出了很多複雜地東西。他非常欽佩徐大眼的目之銳利。但昨夜自己想到了些什麼,他卻不願意宣之於口。
徐大眼也沒太多的興趣來研究李旭的變化,他的目很快被遠方傳來的喧鬧聲吸引了過去。出獵的商販們運氣不錯,才半柱香不到的功夫,已經有人打到了一頭家犬大的小羊。放在馬背上,正高興地向回跑。而其他人顯然將目標定在被驚得開始高速飛奔的壯年公羊上,呼喝著,拼命催促坐騎飛奔包抄。
羊羣顯然沒有與人類作戰的經驗,慌地向遠方逃竄。很快,就有幾隻力稍差的年羊離了隊伍,驚著向兩側逃去。這更合了追獵者的心意,馬背上,商販們彎弓搭箭,一箭接一箭向獵急。
“你們不去打獵?那黃羊皮是做靴子的上佳材料。 穿在腳上,又輕,又暖和!”不知道什麼時候,九叔走了過來,站在兩個年的邊低聲詢問。
“不想跑了力,反而賠上一匹馬!”徐大眼很不屑地說道。他的坐騎是一匹四歲口的棗紅駒,比商隊中任何一人的坐騎都好上許多。但算起每個人一路上步行的時間,除了幾個刀客外,徐大眼能排在第一位。爲了一點蠅頭小利就不顧坐騎連日勞累的短視行爲,絕對不可能在他這個惜馬匹的人上發生。
“我,我不太會箭!”李旭低聲回答。黃羊,這個名字他記住了,下次到時,一定要打頭大個的,把皮子硝了,託人送到老家去給父親做雙靴子。這些年爲了自己安心讀書,父親從來沒提起過北上的路有多累。很多時候,在父子兩個的談中,漫長而又孤單的商路彷彿還帶著許多詩意。
“你的馬鞍旁不是掛了把弓麼?”這回到孫九詫異了。他曾經留意到,在整個隊伍當中,只有徐大眼和李旭用的弓能拿到檯面上。其他人手裡的弓或木製或竹製,沒一把是真可以用來作戰的。
聽人提到自己的寶貝,李旭更覺尷尬。以前得不準,他可以推說是自己手中的弓太差。而經過徐大眼的分析,此刻他已經知道舅舅給自己的束髮禮是一把上好的騎弓。但是,自己拿著這把寶貝,在地面上都十九空。顛簸的馬背上開弓,更不可能準目標。有這麼好的弓卻不準箭,暴殄天的行爲實在令人汗。
“大的男子漢,別不就臉紅,拿弓來我看!”孫九見李旭神態扭,以爲他弓囊裡藏的是把樣子貨,笑著罵道。
李旭答應一聲,匆匆跑過去取了弓囊和箭壺來。孫九從囊中出弓臂,用手顛了顛分量,然後分開拇指和食指,量了量弓臂的長度,又仔細看了看弓耳的質地,不住點頭。待掛好了弓弦,再從壺中出了李旭自制的羽箭,點頭作立刻變了搖頭。一支,搖一次,直到把頭搖了波浪鼓,纔將箭壺丟還給李旭,衝著徐大眼說道:“把你的羽箭借幾支來用,旭子這壺箭全錯了。騎兵弓,卻用步兵箭,能得準纔是怪事!”
徐大眼聞聽此言,趕雙手把自己帶的羽箭奉上。以他的觀人之,孫九顯然是行過伍的,否則他掛刀的位置不會如此規矩,人的子也不會如此豪爽。只是孫九在軍中到底幹過什麼差事,武技能到達什麼水平。以徐大眼目前的能力,還是推測不出來。眼下孫九要求試箭,正是送上門來的好機會。一之後,徐大眼保證自己能把孫九曾經行伍時間的長短推測得**不離十。
孫九從徐大眼手中接過箭壺,拔了一支在手,飛上馬。雙在馬肚子下輕輕一磕,一人一騎立刻縱了出去。徐、李兩個年見狀趕策馬跟上,才跑出一里多路,趕得正巧,幾頭失了羣的大個黃羊被商販們追逐著,橫衝過來。
好孫九,搭箭開弓。只聽“繃!”地一聲清脆的弓弦響,跑在最前方的,個頭最大一隻公黃羊應聲而倒。孫九一手持弓,縱馬衝上,馬背上微微俯了一下子,斷喝一聲喝“起!”。單手將獵從地上掠了起來,橫搭在前,縱馬而回。
“好!”不但是商販,連跟過來看熱鬧的刀客們也喝了一聲彩。在疾馳中發箭中目標已經非常不容易,更難得的是孫九一箭就穿了黃羊的脖頸,非但立刻奪走那畜生的命,連皮子的完整都得到了保全。
“那是自然,九哥當年用命於高大帥麾下,也曾萬馬軍中落過蕭訶帥旗。要不是被某些王八蛋貪了軍功,九哥至也能做到校尉!”張三叔撇了撇,得意洋洋地向刀客們吹噓。(注4)
衆刀客甚爲驚詫,紛紛圍攏來探聽當年大帥高穎兵伐南陳的舊事,並打聽到底是誰這麼有本領,居然能讓素有公正嚴明之稱的高穎將軍徇私,聽憑他強搶孫九的奪旗之功。孫九卻不肯多言,只是拔了羊脖頸上的箭還於徐大眼,然後把整頭羊丟給張三,命他安排人手將羊烤了給衆人嚐鮮。
衆人見孫九如此沉穩,對他愈加佩服。特別是幾個刀客,眼看目的地即將到達,輕狂之態盡現。見識了孫九藝後,也紛紛收斂自己行爲,不再信口吹。
孫九拎著把空弓轉回李旭邊,卻不鬆弓弦。指著打在弓臂上的標記向李旭解釋,“這是開皇年間爲了討伐南陳,專門打造的騎弓。集中全國的制弓名家,費了數年之力,能達到這種檔次的,也不過千餘把。這麼的騎弓,你偏拿它當步弓來,當然不可能得準!”
“請九叔指點!”李旭與徐大眼見了寶貝般,祈求道。
“拜師需要磕頭的!”杜疤瘌拎著只比兔子大不了多的黃羊從旁邊走過,悻悻地說道。
孫九也不理他,把弓還到李旭手中,手把手指點了他一遍握弓的位置,雙臂和的基本作,然後說道:“這有何難,不過是一句話的事,軍中有專門的歌訣,每個騎兵都會背。”說罷,將弓又握在自己手上,毫不避諱別人聽,低聲唱:“勢如迫風,目如流電;滿開弓,放箭……”(注5)
“就這?”跟過來“藝”的幾個刀客不相信地。走刀頭的人講究藏技,一個人學會自己的本領,自己在路上的安全就多上一分。像孫九這般當著衆人面隨便把歌訣唱出來的行爲,他們從來沒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