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周寅之還隻是個錦衛百戶,尚未通過來攀附燕臨,以謀得副千戶之位。薑雪寧重生回來,是打算趨吉避兇,不準備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轍,所以今日在薑伯遊書房外間看見此人時,原本不想再與此人有什麼牽連。
可現在忽然發現間竟是謝危……
連尤芳那樣厲害的人最終都要投謝危來保命,且事之後還不知會不會被鳥盡弓藏,重生回來的時間又如此尷尬,偏在謝危已經得勢後,無論怎麼看都於完全的劣勢。
其實很怕死。
周寅之此人雖是個小人,可與小人相的好便在於隻要有利可圖,便可同道而行,各取所需。
今日來找薑伯遊,拿著一本《學瓊林》充當賬冊,給屋裡下人立威這檔子事兒,隻怕已被謝危收眼底。即便算不上老謀深算,可怎麼也跟“不聰明”三個字不沾邊了。
薑雪寧當初得聞謝危那一番話之後,曾絞盡腦地回想,也不過回憶起他彷彿說過什麼“黎民百姓是人,九五之尊也是人,為何要分貴賤”這樣的話,再不然就是“沈瑯品難當大任”。
但當時不過一個對京城與朝堂一無所知的小姑娘。
十四歲不到十五的年紀,正為自己的遭遇和命運彷徨,也不知京中等著的陌生的父親和母親,將會是什麼模樣,還遇上天教作,與謝危困於荒野,一顆心是全然的恐懼與惶然,哪裡有心思去揣度一個人病中言語背後的深意?
甚至連沈瑯是誰都不知道。
四年前上京途中,謝危親口評說“沈瑯品難當大任”,想必並不想扶持沈瑯登基。
他心中或許有更好的帝位人選。
但他京之後,所支援、所扶立的人,恰恰就是沈瑯!
薑雪寧不知這中間是否出了什麼變故,但這話若真傳出去讓沈瑯知道,隻怕就要讓這位原本對謝危十分信任的帝王想一想自己的帝師,真正想要扶立的是誰?
若是謝危都不會放過自己。
上一世是真的心無城府,也算得對謝危有恩,且他還與自己的父親好,謝危也試探了三番才肯放過;這一世雖已經過去了四年,可他在見了今日行事之後,未必不會回頭思量,懷疑其實記得他說過的話,隻是慣會裝傻,矇混過關!
午後的庭院,幽靜極了。
花架上垂下來細細的枝條。
西斜的日影如赤紗一般覆在了廡廊上,臺階前。
薑雪寧吩咐了棠兒去找周寅之,自己卻在廊下坐了良久,終於慢慢地冷靜了下來。
眼下的境,有三種方法應對
第一,繼續著頭皮裝傻。
畢竟先才表現歸表現,立威歸立威,可鍋都甩給了燕臨,對薑伯遊也說都是燕臨教的。燕臨那邊更不擔心餡兒,隻怕殺了人回頭說是燕臨乾的,燕臨都會認下來。
且如果勇毅侯府不出事,燕臨也能庇護。
問題是,謝危會不會信?
第二,學一回尤芳,投靠謝危。
這位披著聖人皮的魔鬼可是上一世的大贏家,且除了蕭氏一族、皇族和天教起義的黨之外,他並不嗜殺。
但問題也有。
燕臨有勇毅侯府,兵權在握;尤芳商行天下,富甲一方。
呢?
有什麼本事和籌碼,能讓謝危看中,接的投誠?
第三,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和謝危對著乾。
知道他上最大的,甚至知道他最終的圖謀,甚至知道朝堂上的一些向,擁有著重生賦予先知先覺的優勢,在往後很多事上可以占得先機。
可問題是——
現在謝危已是一朝帝師,還隻是個閨閣姑娘,地位與權勢懸殊,隻怕還沒開始跟人家作對就被弄死了。且謝危的智謀是活的,所知的前世之事卻是死的,又怎知一定能鬥得過?
尤芳常說“條條大路通京城”,可現在薑雪寧前看後看,條條路都是窄小的死路!
當然,其實還有第四個辦法。
謝危再厲害也是一個男人,上一世能用人的手段哄得男人們團團轉,這一世自然也可以嘗試著去哄一鬨這位智計卓絕的帝師。
若謝危能為下之臣……
隻是這想法才剛一冒出來,就不由得打了個寒噤,立刻將其按了下去,對自己道“不,萬不能有這般可怕的想法……”
謝危跟沈玠,跟燕臨,跟周寅之,甚至跟張遮……
是不一樣的。
薑雪寧不會忘記,上一世覺著自己走投無路時,就過這樣的念頭夜裡換上了一鵝黃的宮裝,妝得明麗人,端了膳房一盅熬好的湯去到西暖閣。然而謝危抬眸注視,見著著與妝容,眸深暗,眉尾幾不可察地一揚,便已將看穿,淡淡對一笑“娘娘自重。”
那晚又又愧,簡直落荒而逃。
現如今隻要一想起當時的場麵,薑雪寧都還有一種挖個坑把自己給埋掉的沖,怎可能還要作死去經歷第二次?
在謝危這等人麵前,那是自取其辱!
所以,以眼下的況看,最好最可行的方法是第一種和第二種。至於第三種,薑雪寧已直接把它跟死路劃在了一起,不被到魚死網破的絕境,絕不想與謝危作對!
想明白這一切之後,見周寅之就變得很重要了。
不管是很快就要發生的勇毅侯府牽連進平南王舊案一事,還是單純地出於讓自己變得有利用價值、有籌碼的目的。
隻是薑雪寧並沒有等來周寅之。
棠兒還沒回來,前麵不遠就走來個婆子,一見到坐在廊下,麵上便堆了幾分笑,上來跟行了個禮,道“老奴正準備去找二姑娘呢,沒想到二姑娘坐在這裡。夫人聽說老爺把您屋裡的人過去打打殺殺的,也不知是個什麼況,老奴來請二姑娘過去見見,問上一問。”
這是孟氏邊伺候的。
薑雪寧對這婆子沒什麼印象,但聽的話也能猜出來。
隻是方纔驟然撞見謝危心下煩,此刻又想見一見周寅之,平白來個人去見孟氏,心著實不大爽快,連著臉都不算很好,隻冷淡地應了一聲“知道,這就去。”
孟氏正在自己屋裡同薑雪蕙說話。
前頭薑雪寧找薑伯遊料理屋裡丫鬟仆婦的事傳過來時,兩人都有些驚訝。
孟氏知道昨夜薑雪寧沒回,便正好薑雪寧來,一來問問前麵況,看看自己這被妾養大的兒又在想什麼,二來再沒規矩也該有個限度,未出閣的姑娘一夜不回算個什麼事?
沒多一會兒,薑雪寧來了。
對生母孟氏本不親厚,孟氏也不喜規矩不嚴、生放縱,所以對孟氏態度本就生疏,又瞧見有薑雪蕙在場,行禮時的聲音便越發寡淡,例行公事一般“兒給母親請安。”
旁邊的薑雪蕙直接被無視。
孟氏一聽知對蕙姐兒心存芥,描得細細的兩道柳葉眉便蹙了一蹙,但也不好說,隻道“起來吧,今日是怎麼回事,忽然跟丫鬟婆子大乾戈?”
薑雪寧便答“們在屋裡不規矩久了,今日來越發猖狂。昨日與燕臨出去時提起,燕臨教了兒一個法子來治們,所以回來纔有今日之事。若不慎驚擾了母親,是兒的罪過。”
旁人提起燕臨都要一聲“小侯爺”,或者“燕世子”,就連薑伯遊和孟氏也不例外,畢竟勇毅侯府勢大,且執掌兵權,甚得聖心,並不是誰人都輕慢得起的。
可薑雪寧倒好。
開口閉口直呼其名,足可見燕臨對有多縱容。
孟氏聽著,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
雖然燕臨的出在整個京城裡都算得上是數一數二,除了誠國公府蕭氏一族的子弟,無人能出其右,可這也是個行事孟浪膽大的。
寧姐兒剛接回來那陣還算聽話。
可自打認識了燕臨,日裡扮男裝頂著“薑府表爺”的名頭出去廝混,還要闔府上下為遮掩!
孟氏覺著,有必要說上一說了“往日你與燕世子出去,我雖覺著過分,可畢竟這件事老爺已經默許,我自不好置喙。然而寬容並非縱容,寧姐兒,你自己心裡得有個數。大姑孃家在外頭一夜不歸,日鬼混,事若傳出去,你畢竟有世子為你兜著,且你既然做了,想來也是不把那些流言蜚語放在眼底。但你姐姐有如今也是待嫁閨中,你自己的名聲壞了不要,外人提起來說的總是薑家姑娘,如此又把你姐姐至於何地?”
孟氏這話占占理。
的所作所為若傳出去的確會牽累到薑雪蕙。
理智告訴薑雪寧,不該覺著這話有什麼不對,可心底裡卻偏有一戾氣浮了上來,讓悄然握了垂在側的手掌,隻斂眸道“母親說的是,兒往後會更謹慎些。”
孟氏聽答得敷衍,人站在這裡又是這般臉,一時也有些火起來。
“啪”地一下,把手裡茶盞下就要訓。
旁邊的薑雪蕙看見著場麵簡直眼皮一跳,心裡麵長嘆一聲,隻覺母親雖是為了好,可這般的言語和苛責無疑是將妹妹往們對麵推,且這賬回頭說不定又要算在上,哪裡還敢坐視孟氏發作?
薑雪蕙忙握住了孟氏的手,及時截住了的話頭“要知道妹妹往日連燕世子的話都未必聽的,如今也肯聽得旁人話來料理自己屋裡的事,可見心是穩重了。燕世子既能讓妹妹變得更好,母親又何必擔心什麼流言蜚語?妹妹將來的婚事麵,對府裡來說也是好事一件,我的婚事未來也未必不沾妹妹的,還請母親放寬了心。今日我遇著那王興家的刁難,還是妹妹出麵為我解了圍呢。”
薑雪寧心道那不過是見王興家的背地裡猖狂胡言且拿東西,可跟薑雪蕙沒太大關係。
此刻便冷眼看拿瞎話安孟氏。
孟氏聽聞後,一想也的確是這個道理。
隻是先前說出來的話要收回去也難,一抬眼又見著薑雪寧死氣沉沉麵無表地站在那裡,五雖有些像,可眼角眉梢那一韻致,無不讓想起婉娘那個賤人。
一下就沒了心,擺手道“罷了,反正你的事有你父親做主。回去吧,晚上也不用來請安了。”
“是,兒告退。”
孟氏不願多看一眼,薑雪寧還懶得多留呢。
乾凈利落地行禮退出。
這時天將晚,晚霞璀璨。
西廂後麵的墻下,種著一片木芙蓉,的花朵或深或淺,被霞一照,看著艷艷的一片。
帶著蓮兒從下頭經過,一朵木芙蓉忽然就砸到了頭上。
那盛開的木芙蓉滾落下來,薑雪寧下意識手接住,然後抬起頭來一看,竟瞧見燕臨一玄黑長袍,革帶束腰,大喇喇坐在那開滿了木芙蓉的墻頭,一屈起,一手扶劍,向笑“今日日講結束得倒是早,可被聖上拉著說了半天的話,這會兒纔出宮來。後天是重,京裡有燈會,我想帶你去看。”
晚霞落在花上,也落在他臉頰。
薑雪寧忽然被晃了眼,恍惚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說了什麼重燈會。那就是上一世跟著沈玠出宮的樂長公主沈芷,遇到扮男裝的,喜歡上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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