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本打算趁大清早回家報個信,然後再趕回來。沒想到一出城門,就看到了自家老子【注1】和李癩子。
韓千六又驚又喜,一把抓著兒子的雙臂,上上下下來回打量了好一陣,像是古董收藏家將珍藏的瓷不小心磕著著後,上下檢查有無損壞的那樣張:“三哥兒,你沒事吧?”
韓岡笑著反問:“孩兒像有事的樣子?”
“你沒殺人?!”
“這事啊……”韓岡輕輕笑了起來,橫著瞥了李癩子一眼,在韓千六眼中,兒子現在的眼神就跟方纔李癩子的沒兩樣,“孩兒的確殺了人……”
韓岡的話在這裡頓了一下,韓千六的臉蒼白了起來,李癩子則彷彿被金塊砸到了腦袋,又高興卻又疑。而韓岡立馬爲他解:“劉三、張克定、肖十來。這幾位,里正應該都認識罷?”
現在到李癩子臉蒼白了,雙腳綿綿地毫無力氣,親家的小跟班他怎麼會不認識:“他……他們……”
“昨夜孩兒接了看守軍庫的職司,沒想半夜裡這三個賊子竟然闖進來意縱火,便給孩兒殺了。”韓岡快意地看著李癩子的臉由白變青,因與陳舉結下死仇的一點擔憂,在看到李癩子這番表後也輕鬆了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自己能做翻了李癩子和黃大瘤,照樣能掀翻陳舉!
“劉三三人都是里正姻親的跟班,他們去軍庫放火,貴姻親怕是也逃不過罪責。我出來前正好模模糊糊的聽一句,黃德用……”韓岡的聲音很輕,細微的話聲卻如同晴天霹靂在李癩子耳邊炸響,“已經畏罪自盡!”
……
時間過得飛快,而州中對軍庫案的審理也是速度飛快。
十天前的那一聲警號,已經從秦州百姓的家常閒談中消失。劉三等人的死所造的影響也漸漸沉寂。罪魁黃大瘤畏罪自殺,一切罪責都擔到了他的上,家產盡數沒中,而他的妻也被充教坊司,而兩個兒子則莫名失蹤。州衙只發出了兩張海捕文書,爲兩個兒子定下了五貫的賞格,便宣告一切結案。
陳舉曾經拍著脯,要保著黃德用的妻兒——他做到了。他保著黃德用的兒子改名換姓遠走高飛,而黃大瘤的幾個妻,剛進教坊司還沒過夜便被高價贖走。爲了從州中得到一紙籍文書——的從良必須要得到府同意——陳舉費的錢鈔不在數。
通過安黃德用的後事,陳舉略略安定了邊的人心。接下來要對付的,便是害得他損失了三多家,又欠下多人的外敵。韓岡不死,人心不安。
一個穩定的僚社會,其各個部門的權利劃分,已經有了常年積累下來的定規。以節度判的威風,卻也不住下一級的地方。
這些天來,韓岡日日在普修寺苦讀不輟,間中拉弓箭來調節心。唯有去吳衍府中與他的閒談,方算得上休息。韓岡如此用功,讓吳衍更加看重。只是他幫韓岡做得份證明,想求一個單丁戶的認定,紀縣毫不理。而紀知縣發來的一紙文書,韓岡卻不得不走進縣衙中。
繞過空空當當的大堂,走在通往縣衙二堂的石板路上,韓岡的心中有些不好的預。自縊而死的黃大瘤他曾去看過,臉皮紫得發黑,舌頭吐得老長,頸上的那顆瘤子卻乾癟癟、皺的如同一個放久了的蘋果。不同於十天來,幾乎天天過河來探視的韓千六,韓岡心裡並沒有勝利的喜悅。因爲這只是陳舉爲了自保而斷下來的壁虎尾。毒蛇尚在後吐著信子,他夜裡依然是睡不安穩。
一名長得慈眉順眼的老胥吏領著韓岡向裡走,另一名上披了白麻孝服的青年與他肩而過。韓岡記很好,記得那正是被他頂了位置的周。這幾天來,韓岡一想起周,便不得不嘆他真是好運氣,若不是自家惹來黃大瘤,他不得落個烈火焚化焦的下場。
領路的胥吏見韓岡回頭著周,笑道:“這小子也是運氣,他老子前夜上吊了,他家了單丁戶。今天縣尹開恩,便放了他回家。”
韓岡神微,“真巧……”
“這等巧也沒人喜歡,今年就剩兩個月不到,如何不能再忍一忍。”胥吏搖頭嘆道,慨萬千。
韓岡冷笑,“若不是你們這些胥吏貪酷,周之父又何必自了命,只爲了將兒子保回來?”
兩人走到二堂前,老胥吏沒直接進去,而是轉頭對韓岡道,“韓秀才,人死萬事空,黃德用已死,一切過節都該揭過了,那李癩子還請放他一馬,讓他退了你家賣給他的田也就罷了。”
韓岡愣住了,這唱的又是哪一齣?這幾天聽每日城的韓千六講,雖然株連是株不到姻親上,李癩子卻也被提到州衙中好生拷問了一番,過了三天出來後,秋天的蛤蟆變了春天的蛤蟆,瘦得整整一圈,家產也損失近半。這一番折騰後,他被韓岡的手段嚇得魂飛魄散,天天上門賠罪,還要送回當初強買的田地。若李癩子有陳舉撐腰,又何須如此?
只是疑歸疑,該說的話還得說:“黃德用既然死了,韓某哪還有仇人?李癩子那是更是小事,賣給他的田地日後我家自會用錢贖回,不會佔他一文便宜。”
“好!好!好!秀才果然寬宏大量。”老胥吏笑道,“即是如此,俺就提醒秀才一聲。今天縣尹傳喚,可能是要派秀才你新的差事。你進去後將家裡事稟報縣尹,報稱單丁戶,也可今天跟周一樣徑自回家去。想想李癩子,他現在也沒膽子不幫你結作保。”
韓岡躬道謝:“多謝陳押司!”
陳舉神一凜,再仔細打量韓岡。只見他還是普通的士人裝束,外表上溫文爾雅,其風儀,秦州的士人有能及。唯其眉眼如刀,在斯文中平添了許多銳氣。但陳舉還記得,當黃大瘤的從家裡擡出去的時候,這一位秀才就站在門外的圍觀人衆中,如同鶴立羣。當時他凌厲的眼神不是看著黃大瘤,而是盯著自己。雙眉如刀,眼神如劍,陣陣寒意從升起,自家的皮都被激起了一陣戰慄,心中只念著不愧是名師弟子。若不是已經結下了解不開的死仇,他真是不想招惹橫渠先生的學生。
“好說,好說!”陳舉乾笑著打著哈哈,陪同韓岡堂中。
一圈衙役圍在二堂,明鏡高懸的匾額下,一個三十上下的年輕人端坐著。正是如今的紀縣知縣。韓岡進來後,他忙著籤書文件,發落子民。只等到半個時辰後,他得空下來口氣,一擡頭,便看到了儀容出衆的韓岡。
韓岡穿著青布襴衫,頭戴方巾,一讀書人的裝束。高大的材,鼻正眉直,雙眼清亮,一看便氣度不凡。
對上讀書人,紀知縣不願失禮,溫言問道:“你這秀才,姓甚名誰,來衙中又有何事?”
韓岡恭聲行禮:“學生韓岡。得招來衙中候命。”
“韓岡?”紀知縣臉剎那間冷了下去,不復方纔的溫和。
德賢坊軍庫的事讓他吃了不掛落,今年的考績不得要判箇中下,磨勘時間又要延長一年。他從陳舉那裡聽了不小話,幾乎把韓岡恨到了骨頭裡。什麼事不能縣裡分,偏偏鬧到州里去!張載的弟子又如何?張橫渠不知收過多弟子,只聽過兩次講經也能算是學生!這樣的灌園小兒,又有什麼好後臺!?
“你就是韓岡?!”紀知縣又追問了一句。
“學生正是韓岡。”韓岡恭恭敬敬地行禮回話。
知縣的臉板著,冷聲道:“韓岡,你既然應了差役,卻只做了一天的監庫。我紀縣事務繁蕪,也留不得閒人。如今正有一批犒軍的銀絹和酒水要送去甘谷城,就由你來帶隊。”
“要不要繼續擔任衙前?”若是擔任押運,運輸途中的損失都得自己來承擔。但他韓家可沒半點多餘的錢鈔。
對於韓家來說,卸了衙前苦役,是最好的選擇。而一起跟進來的陳舉,則是溫和地笑著,衝韓岡投過來鼓勵的眼神。韓岡心底卻在冷笑:“若真的有心,現在就該幫我說話了。”
這肯定是陷阱!
單看現在這種況,周圍衙役都是虎視眈眈,而且也不知陳舉是怎麼在紀知縣面前編排的自己,那位年輕的進士知縣看過來的眼神也是頗爲不善。也許自家只要說個不字,大概就會被掀在地上,碗口的殺威棒伺候。不管以他現在的條件,還是沒生病前的狀況,都是挨不了幾下,就要一命嗚呼。
陳舉倒是好演技,但羣衆演員們的水平就差得多了。韓岡在他們眼中看到的盡是殺機,不是“也許、大概”,而是“肯定”!殺人滅口,順便收拾人心,陳舉的確好算計。
“但若是我答應呢,你還能當下手?君子不吃眼前虧,就是暫且應下又何妨。當著我的面把周放了回去,想的就是讓我這個單丁戶說個‘不’字罷?如何會讓你如願!”
心念轉,韓岡便一口應承下來,“既是明府之命,又爲得國事,韓岡自當遵從!”
不得不應下押送犒軍的差事,韓岡臉上如同掛著寒霜,只當他看到陳舉的臉也是一般的難看時,才讓他的心好上了一點。
出了二堂,他擡頭仰灰的天空,自己命運自己不能把握,而是被人縱著。如果能有個,陳舉之輩如何能他分毫。發自心的嘆喃喃出口:“還是做好啊!”
注1:關西人俗稱父爲老子。所以有小范老子【范仲淹】,大範老子【範雍】的說法,這是尊兩人爲父的意思。而爲了讓兒子免去服差役,老子上吊的事,也非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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