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微遠側頭朝水鏡這端看來，緩聲開口︰“半月前，群星移位，天象異變。為我陳家族人，雖離家數載，你以前習練的觀星應當還未荒廢。告訴為兄，你對之有何見解？”

明明自家兄長聲音十分平淡，甚至稱得上溫和，陳羨魚卻依然覺得心裡發。

真是活久見怪，兄長居然會問他見解——若是這見解他回答得出也就罷了，問題是，他本回答不出來。

每日觀星，是陳家弟子必做的功課。

但施展觀星繁瑣耗時，他離家多年無人管束，三天兩頭便會懶，尤其這半月以來沉迷畫，更是將之忘得乾乾淨淨。

……反正坐鎮星盤中樞的是他兄長，將來要繼承天機閣的亦是他兄長，族中一切事務自有他兄長安排，至於他，安安心心當條鹹魚，聽從兄長吩咐老實辦事也就是了。

哪曾想平日忙於族中事，與他流甚的兄長今天會忽然找他問話。

“兄長，我知錯了。”

知道懶的事瞞不過去，陳羨魚直接認錯。

“錯？”陳微遠道，“為兄並沒有對你問責，怎麼突然認錯？”

陳羨魚隻得苦著臉細數自己罪責︰“是我懶，忘記做好每日觀星的功課，連群星移位這等大事也沒有注意，非但辜負自己陳家弟子份，更令兄長失。此為大過。”

陳微遠平靜地聽完他的話，屈指在棋盤上輕扣，忽然道︰“還有呢？”

“……啊？”陳羨魚茫然。

陳微遠溫和道︰“天璿，待在天宗三載，看來你過得相當樂不思蜀，已是將為兄代的東西忘得一乾二淨了。”

聞言，陳羨魚霎時間冷汗背脊，忙道︰“兄長代的事，我、我怎敢忘卻……”

他咽了咽唾沫，道︰“這三年裡，我一直都記著兄長吩咐，留意周圍之人。天宗數萬弟子，都已經被我仔細觀察過大半，卻依舊未能發現兄長所言魔魂轉世之人——或許，是它藏太深……”

“十三年前魔星臨世，掠西洲而，三年前，又忽然泄出氣機，與東陸青雲山勾連，我不會錯算。”

陳微遠執起棋壺中一顆黑子，拈在兩指之間，“既然你說它藏得深，找不到，那便設法引他主出來——趕在魔星積聚力量完，徹底出世之前。”

陳微遠將手中棋子落於棋盤，發出一聲脆響。

“按照推演，三千年繁星黯淡的時代很快便會過去。世將臨。天璿，你為家族北鬥樞機之一，當負起家族之責，莫沉迷，放縱自。有些好，終究只是好而已，該放下時，便當放下。”

陳羨魚聽明白他言下之意，不由抱了懷中人冊，低聲辯解道︰“我知自己擔責任。但是兄長，我四奔波將人畫，不也是為了方便天機閣排榜麼……何況的確悅人心神，兄長之前追求徐師兄時，不也耗費了許多時間……我畫畫和兄長追求人，其實也是同個道理啊。”

陳微遠聞言，卻隻輕笑一聲，又撚起一顆白子，落在棋盤上，“如何一樣？清月可是你以後的嫂夫人，耗費多時間都是無妨。何況堂堂修行界第一人，又怎能與你畫冊裡其他凡俗等同。”

若是旁人敢這樣侮辱他的畫冊，陳羨魚早已急得跳腳了。

然而他不敢對自家兄長生氣，只能小聲道︰“我畫冊中，其實也有比徐師兄更的人……”

聞言，陳微遠隻淡淡笑了笑，低頭注視著棋盤，眼皮未抬，全不在意。

陳羨魚知他為何如此。

他手中人冊，其實由兩件法組，分正本和拓本。

他持正本，陳微遠持拓本，在正本上所畫的畫，拓本上立時就會浮現。

所以陳微遠對他畫過的人，都是心中有數的。

天機閣在進行修真界人榜排行時，也會經常會用他人冊裡的畫像進行參照。

但那個人……他還沒來得及畫完全。

才剛剛勾勒出一點廓就被打斷，連那人百分之一的容都沒有展現出來。

縱然陳羨魚一直畏懼自家兄長，還是忍不住為人說話，“我是說真的，兄長，真的有比徐師兄還要出的人……我今日見他用劍時的模樣，實如神臨世，風華絕代，舉世無雙……”

陳微遠卻隻淡淡打斷他，“天璿，再過半月，便是清月生辰。你雖遠在天宗無法歸家，也該提前備好禮。我聽清月說，他對青雲山的‘春山凝’很興趣。你去幫他尋一些，托人帶回來。”

陳羨魚知道自家兄長是沒有興趣再聽他吹噓別的人了，隻得蔫蔫道︰“是。”

“至於尋找魔魂轉世一事，你再仔細斟酌，務必在魔星出世前將其找出。”

說罷，陳微遠手一揮，那面在半空裡凝出的水鏡便化作水霧消散。

隻余站在原地，臉發苦的陳羨魚。

——

天機閣。

陳微遠端坐石亭中，低頭觀察著棋盤上縱橫的黑白棋子。

世事如棋，皆有軌跡脈絡可以依循。

魔星出世，天地將，族中長老個個如臨大敵，於他而言，也不過是又一局嶄新的棋而已。

沒有事能夠超出他掌控。

有頭戴方巾的觀星士走進石亭，躬行禮，手中拿著幾張金書頁，“閣主。”

陳微遠側過頭︰“是這月的天機榜？”

“是。”觀星士將書頁呈上，“請閣主審閱。”

陳微遠將書頁拿過，低眸一掃。

書頁有五張，分別是代表修真界實力排行的天、地、人三榜，另外，還有法榜、人榜。

天榜之上一如既往只有寥寥幾個名字，高居首位的，是天宗宗主，棲雲君。

接地磅百名，人榜百名，按修為而分，較之上月有了不變。

之後是法榜。

位居榜首的，依舊是煉噬魂老祖手中那把沾染無數殺孽的修羅劍，隨後是天宗宗主所掌的玄清渡厄劍，還有太清門的鎮宗至寶震世鐘……

名次與以往並沒有什麼變。

而人榜上，也已經書滿了名字，除卻榜首位置仍是空白。

這個名字，他一直要求親自來寫。

即便榜首之人，已經整整七年未曾變過。

陳微遠指尖聚起靈力，用法，在人榜榜首，仔細寫下徐清月的名字。

旋即，五張書頁化為金融天地間。

與此同時，天機榜更新的消息，在修真界傳開。

——

雁回峰半山。

一池熱泉綴在山巖之間，蒸騰的熱氣在周圍繚繞。

沈殊作飛快地了，躍泉水。

熱氣燻得他有些頭暈，臉頰熱燙，耳紅得快要滴。

“怎這麼著急。”岸上傳來葉雲瀾聲音。

沈殊抿悶不吭聲，也不敢抬高視線去仔細瞧，只能抑心緒，令那些在暗的影，不至於出破綻。

他視線很低，只能看到那人袍下擺，聽見料挲的細碎聲響。

而後，他看到素白的裳慢慢落地面。

像從遠山之巔，被風吹落的一片雪。

一雙足踩在岸邊凹凸不平的鵝卵石上，踏著霧氣走來。

卻也仿佛踩在他心尖。

對方探足水中。

水聲輕響，晃開一圈微波。沈殊的心也跟著一。

“好燙。”葉雲瀾微蹙眉，“你方才那樣猴急跳下去，不會被燙到麼？”

沈殊沙啞道︰“我……不怕燙。岸邊，師尊……且當心。”

慢慢適應水溫，葉雲瀾終於全浸泡在熱泉中。

他枕在池沿，長長的烏發散在熱泉中，有幾縷飄到了沈殊眼前。

沈殊注視了那幾縷發半晌，終究忍不住，在水中抬手，輕輕踫了踫。

葉雲瀾並沒有覺察他的小作。

這泉水於他而言，屬實是有些燙了。燙得他筋骨。

方才和沈殊手時還沒有覺得，如此一放松下來，肩膀就泛出酸痛。

他而今的這皮囊，實在有些過於弱。

抬手了右肩，卻仍覺不適。

“沈殊。”他忽然低聲喚道，聲線帶著一微慵懶倦，“過來，替為師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