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氣蒸騰。
葉雲瀾閉目靠著浴桶,一日積聚的疲憊仿佛都融散在這池熱水中。
他昏昏睡,隻惦念著仍在房中等他的沈殊,才勉強掀開眼皮,低眸見水面上發如烏藻橫,映著一張被熱氣燻染出薄紅的臉。
他長相隨母。
這張臉,實與他母親有七八分相像。
有無數時候,葉雲瀾希自己從未備過目不忘的本領。
如此,他就不會再被那些紛繁雜的噩夢長久糾纏,而那些被他好不容易下的記憶,也不會再隨著旁人不經意的隻言片語,或是偶然見到的悉景,便再度清晰浮現在眼前,揮之不去。
他看著水中倒影片刻,忽然手攪散水波,起步出浴桶,又用澡巾乾長發,著好回到臥房。
房中點著微弱燭火。
他放輕腳步,還未走到床邊,便見年從被窩裡探出一個頭,向他輕輕眨了眨眼。
他心頭微,口積聚的煩悶了許多。
“等很久了麼?”葉雲瀾輕聲問。
“沒有。”沈殊模樣看上去依舊十分神,“師尊不在,我睡不著,方才一直在修煉……仙君給我的口訣。”
葉雲瀾眸和,口中卻輕斥,“你而今正是長的年紀,休息不夠,當心以後生不高,到時後悔便遲了。”
“……可生得太高,就不能靠在師尊懷裡了。”沈殊卻認真道,“這樣……就很好。”
“貧。”葉雲瀾屈指敲了敲他前額,“你日後若遇上自己喜歡的人,難不還要窩在別人姑娘懷裡,要別人寵著你慣著你,而不是你去抱著,護著麼?”
沈殊抿抿,悶悶道︰“我不要姑娘,我只要師尊。”
聞言,葉雲瀾無奈失笑,“我倒是忘了,以你的年紀,尚還不懂這些。待你長大便該知道,這世間之事,哪裡是你說不想要,便能拒絕得了的。”
他不再提這些,坐到床邊,了年的頭,“趕睡吧。為師……就在這裡。”
沈殊蹭了蹭他手,乖巧闔了眼。
他低眸注視沈殊片刻,見年真的安分睡覺了,才拿過床頭缺影劍,放在膝上,開始緩緩拭。
劍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課。
劍作為劍修半,必須經常與之流。即便葉雲瀾已經劍道大,這點功夫也不能省。
待完劍,年已經睡了,躺在床的裡側,很安靜。
月穿過窗沿照進來,窗外花海搖曳。
換作重生之前,葉雲瀾本不會想到,自己此生竟然還能夠與人在這樣靠近的距離相,甚至……同寢而眠。
覺卻,並不壞。
沐浴後微的頭髮已經幹了,他緩緩收劍鞘,側躺到床上,作很輕。
自傷之後,他便十分疲憊嗜睡,未過一會,便已夢。
窗外有低低的蟬鳴聲依稀。
屋中靜謐安寧。
本該睡著的沈殊,卻慢慢睜開了眼楮。
他側過頭,看著邊人沉睡的容。
這幾日,他早已發覺,這人睡著的時候,總是眉心蹙,輾轉反側,仿佛總是被噩夢纏繞,讓人忍不住想手為他平眉心皺痕。
但他卻不敢真的手,怕將對方驚醒,只能用目慢慢描摹這人容。
描摹數遍,猶覺不夠,便用手肘支起頭,開始一數對方睫。
放在平日,他絕不敢這樣放肆打量,唯恐暴自己在這人面前所深藏掩埋的東西,唯有夜之後,被抑的心緒才稍稍得以放縱。
扭曲的黑影從地上蔓延過來,攀在雕花床的床架上,隨著沈殊的呼吸晃搖曳。
他眸愈發深暗。
他想,這人平日清冷孤寂,像遠山上靜默綻放的蓮,即便上沾染了他的,依然高潔出世,塵埃不染。
……可他卻心積慮,滿口謊言。
許多事,他都沒有告訴這人真相。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他的質。
那人隻知他是半品的魔傀,尚有扭轉的契機,卻並不知,他不僅是魔傀,還是天生的……怪。
床架上的影瘋狂扭起來。
如果這人知道了所有真相,還會待他這樣好嗎?
大約是不會的。他想。
師尊。
他呢喃著這兩個字,稍稍靠近,低頭去嗅對方上那清冷溫的香。
師尊。
他在心底又念了一聲,蒼白的臉上,慢慢出一個饜足微笑。
——
晨破曉。
竹樓前的空地,葉雲瀾正教沈殊學劍。
沈殊汙穢之氣未除,尚不能運氣修煉,但隻學劍的話,卻是無妨。
“劍道有五境,為氣縱、凝意、宗師、小乘、大乘。”葉雲瀾講述道。
“師尊,”沈殊發出疑問,“你之前跟我說……修行有九境,而今又說,劍道有五境。我不太懂,修行境界和劍道境界,到底哪一個……更為重要?”
“修行九境,代表著修士在天地之間淬煉己,從凡俗超的過程。劍道五境,代表的卻是修士對劍道領悟的深淺。”
“你若問哪一個更重要……”葉雲瀾淡淡道,“修為是一切的基,凡人不經錘煉,便只是一百年皮囊。只是,若想蛻凡登仙,靠積累修為,卻是不夠的。”
沈殊神仍然有些迷。
“我舉個例子給你聽。”葉雲瀾道,“天宗宗主棲雲君……如今已至蛻凡,但他在到達蛻凡境之前,劍道必已先至大乘。否則,他本就無法順利渡過蛻凡劫。”
沈殊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葉雲瀾︰“明白就好。現在,使你的劍給我看看。”
沈殊點頭,依言照做。
葉雲瀾在旁觀察。早在藥廬之中,他就已經會過沈殊的劍,只不過那時線昏暗,如今細觀,瞧出了更多問題。
縱然沈殊的作迅捷有力。
但他之前,恐怕是真的沒有拿過劍。
“劍修執劍,需靜心,凝神,意想手臂與劍貫通,心與劍同,此為劍道門。”
“握劍時,虎口需對劍上刃,五指旋,扣於劍柄……如這般。”
葉雲瀾走到沈殊後,傾握住他手,仔細調整他姿勢。
沈殊形微僵,“師尊……”
葉雲瀾正引著他五指扣劍柄,聞言偏過頭看他,“怎麼。”
那張仿佛凝霜堆雪的容就在眼前,距離不過半寸,浸在晨之中,泛出近乎明的。
長睫濃翹,翩然飛。
“沒什麼,”沈殊啞聲道,“我只是想……自己究竟何時……才能使出師尊那樣出的劍法。”
“劍道修行主要在勤,其次在悟。”葉雲瀾道,“我剛開始學劍時,每日揮劍萬次,不覺辛勞。你可以先從此做起。”
至於悟,他卻沒有辦法教給沈殊。
他的劍道曾被徹底摧毀過一次,按常理而言,他一生都不會再在劍道上有所寸進。
後來之所以還能走上寂滅死亡之道,卻是在浮屠塔中百年困厄磋磨,才在無盡痛苦裡領悟而出。
……直到後來他終於劍道大,卻已是在那人死後。
他一生盡世人鄙夷畏懼,縱然劍法稱尊,始終孤獨行。
而沈殊這樣年輕。
不該學他走上那樣的路。
年聽了他的話,沒有猶豫,便道︰“好。”
知他子執拗,葉雲瀾不由提醒,“揮劍萬次並非易事,剛開始時,你可以先從每日三千次做起,再逐次累加,慢慢適應。”
沈殊認真點頭。
葉雲瀾又道︰“劍之基礎,為刺砍抹挑等基本作。若能夠在不斷揮劍演練之中,尋找出自出劍時最圓融如意的點,方能算是將劍基礎打牢固。你且看我。”
他出缺影劍,握在手中,斜斜在空中一刺。
袂翻飛,狹長淡漠的眼眸中出一人的凌厲,眼尾那顆紅灼人的淚痣也仿若火焰般躍起來。
刺、砍、抹、挑,缺影劍在他手中仿佛沒有了重量,明明皆是最樸實無華的劍招,卻圓融無暇,無懈可擊。
有風吹過,無數花瓣在他邊翩然飛舞。
歸於塵泥之時,卻都盡數化為整齊的兩截。
用劍同時,葉雲瀾清冷聲音響起。
“長劍在直刺之時,腕不,臂發力,心與劍合,氣隨意;豎砍時,則肘抬高,氣意凝……”
他正講解要點,忽然眉頭一蹙,收劍回鞘,側對沈殊道︰“你且先在這等我一會,消化方才所得。我很快便回來。”
沈殊這才慢慢回過神,低聲道︰“嗯。”
葉雲瀾轉徑直穿過花海,往竹林中走。
他早已覺察到竹林有人,本懶得理會,然而方才他用劍時,對方目卻委實太過炙熱,令人忽略不得。
平日裡會到他這偏僻住來的人,葉雲瀾能想到的只有一個。
容染。
他凝眉握住手中缺影劍,卻忽然聽到前方竹林傳來一個聲音。
“遠有佳人翩翩舞,疑是神臨世間,幸得我與之相見,心魂飄飄登仙……”
葉雲瀾︰“……”
能出這種油膩詩句的,應當並非容染。
他邁步走過去,見到竹葉掩映之中,有個穿褐布袍的青年,垂首蹲在地上不知在忙活什麼。
這人應當就是方才那道炙熱目的來源。
“你在做什麼?”葉雲瀾忽然開口。
陳羨魚被嚇一跳,抬頭看向葉雲瀾,表卻怔住了,呆呆道︰“神……”
“神?”葉雲瀾蹙眉。
“、不,不對,葉師弟……我,我方才是在畫畫。”陳羨魚有些結。
“畫畫?”葉雲瀾聲音依舊冷淡。
“是的,畫畫,我在畫……”陳羨魚看著周圍,眼珠一轉,“竹子!我是在畫這裡的竹子!”
葉雲瀾面無表看著陳羨魚。他記得這人他在問道坡見過,他還幫對方撿了畫冊。
當時沒有仔細打量,而今卻發覺,這人生得頗有幾分悉。
——和一個他此生不想再相見的人,有幾分相像。
語氣不由更冷漠幾分,“既然只是畫竹,為何要在此地鬼鬼祟祟?”
陳羨魚支支吾吾。
葉雲瀾︰“此地距我住不遠,我為劍修,習劍時不喜有旁人氣息干擾。這竹林甚為廣闊,可否勞煩另尋一繪畫?”
聞言,陳羨魚頓時愁眉苦臉起來。
“葉師弟,這竹林中竹子雖多,可卻只有一株翠尾凰竹,姿態極,教人見之忘俗。我若去了別,又如何能再尋到這樣一株竹子去畫呢?”
翠尾凰竹,為竹中聖品。卻早已在萬載前滅絕。
這人顯是在信口胡謅。
“這青竹林哪裡有翠尾凰竹?”葉雲瀾冷聲道。
“葉師弟,你還聽不出嗎?”陳羨魚卻是臉皮微紅,決定破罐子破摔,“我畫的本來就不是什麼竹子,而是……而是葉師弟你呀。”
“自從那日問道坡一見,我對師弟便久久不能忘懷。在此地候了許多日,才見你出來,忍不住便為你畫像。”
“我陳羨魚,在宗門有個外號,稱作‘畫癡’,常為師兄師姐們作畫,並非……並非鬼祟之徒。”
說起畫畫,陳羨魚說話頓時流暢許多,“師弟,修真界第一人徐清月你可知?當年他以一曲瑤臺劍舞聞名天下,我一直以為世間無人能夠超越,直至今日我見到師弟用劍,才知我錯了。”
“若師弟能讓我為你完整作畫一幅,待你畫像流傳出去,恐怕修真界第一人的名頭便會易主,必有無數人為你癡狂……”
“我不希在世間留下任何畫像。”
葉雲瀾的話語,卻如一桶冰水把陳羨魚澆醒。“為什麼?”
“沒有意義。”葉雲瀾漠然道。
陳羨魚︰“怎會沒有意義?人生於世,誰人不想在歲月長河留下痕跡,如此,才算不枉在天地間活過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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