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殊看著眼前人琴。
葉雲瀾端坐案前,低著頭,縴細蒼白的五指搭在琴弦上,垂下的眼睫如同展開的蝶翼。
日從窗沿斜斜進來,落在他的上,眼尾那顆朱紅淚痣,沉在側的影裡,出一點溫旖旎。
空氣裡的薄塵緩慢浮,伴隨著泠泠樂聲響起。
沈殊以前從未聽過琴,卻也覺這樂聲,教人沉醉。
仿佛是從渺遠之境飄而來,掠過流水高山,雪原林海,攜著天地自然的風流淌到耳邊。
他聽著琴音,就猶如抵達一片空曠無人之境,所有塵世紛擾就此遠離,只剩古琴聲響,悠悠回。
很聽。
卻很寂寥。
而正在奏琴的人,上披著暖黃日,指尖在琴弦上輕攏慢撚,分明近在眼前,卻依舊顯得飄渺虛幻。
仿佛一眨眼,便會消失不見了。
沈殊瞳孔微微收,五指下意識握了握,想要抓住什麼。
一曲奏罷。
葉雲瀾抬頭,便見沈殊停了手上的作,正直直看著他。
年眼型鋒利狹長,天生便帶著鷙戾氣,眸底暗湧,不知為何,讓他忽然覺出一點悉。
他蹙眉,了太,再去看,年眼神分明如往時般明亮澄澈,裡面盛滿了對他的純然憧憬。
方才,大約只是他的錯覺。
葉雲瀾素來不慣與這樣熱烈的目對視,他移開眼,指尖在琴弦上輕掠而過,輕聲問道︰“好聽麼?”
沈殊眨了眨眼,認真道︰“好聽。”
葉雲瀾︰“琴曲能夠平和心境,陶養你日後修行時若是遇到滯礙,可以來找我聽琴,或許會有些許助益。”
沈殊點頭,遲疑了一下,道︰“仙君以後……一直都會在這裡嗎?”
葉雲瀾︰“怎突然這樣問?”
“我只是有些害怕,”沈殊聲音低低,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怕以後仙君離開……我就再也找不到仙君聽琴了。”
葉雲瀾聽了,心下微微失笑。
他之前竟沒有看出來,這小狼崽子不僅執拗,還十分粘人。
“以後如無意外,我不會輕易離開這裡。”
沈殊眼楮倏然亮起。
葉雲瀾卻繼續道︰“只是,我也想你知道,這世上所有人終歸都是會離開的——無論曾經許下過多承諾,有過多約定。我雖不會離開這裡,卻也不可能一輩子都陪在你邊。”
沈殊不解,“為什麼?”
“你還小,所以還不懂,這世上有些東西,並非人力所能敵。”葉雲瀾道,“譬如生死……譬如命運。”
不知想到什麼,他的目有些空茫,但很快便回過神來,平靜道︰“而今我壽元有缺,無法繼續修行,再過數十百年,或許便會化為一g黃土,重歸天地之間。而倘若你修行有,到那時候,道途不過才剛剛開始罷了。”
壽元有缺。
沈殊注意力都在這幾個字上。
他很快便想到葉雲瀾壽元有缺的原因,手慢慢攥拳頭。
“以後,我會幫仙君找來這世上……最好的療傷靈藥,幫仙君治好傷勢。”他忽然一字一頓道,“仙君……不會死。”
葉雲瀾啞然。
想了想,他終究還是沒有告訴沈殊,他的傷並非靈藥可以醫治,這世上再好的療傷靈藥,至多也只是幫他勉強延命而已。
而唯一能夠解決他傷勢的方法……他這輩子都不會去嘗試。
“你有這份心,已經足夠。”他道,“但你要明白,這世上並沒有真正恆久長存的東西,即便是踏虛境的強者,也會有壽元耗盡之時。而人的生命長久亦或短暫,於天地而言,也不過只是一瞬,我並不執著於此,你……也不必為我執著。”
太過執著,便會偏於魔道。
魔道並不是一個好去。
沈殊道︰“倘若仙呢?”
仙得道,長生不死,是所有修行者最終的目標。
葉雲瀾沉默了一下,語氣卻忽然淡了下來,“……或許吧。”
沈殊聽不出葉雲瀾語氣的淡漠,隻知了一件事。
原來,若是想要一個人長久地留在邊,需要的不僅只是討巧與耐心,還有實力。
足夠將人牢牢護在羽翼之下,與天爭命的實力。
花了半日,沈殊將整間屋舍打掃得乾乾淨淨。
葉雲瀾拿著燈盞,輕聲道︰“天很晚了,回去吧。”
沈殊點頭出門,飛快奔過花海。
直到看著年影徹底消失在夜之中,葉雲瀾才吹熄了燈盞,躺到床上,和而眠。
淡淡的花香從窗外飄進,縈繞鼻端。
這夜,前世那些糾纏不休的夢魘,竟減輕了許多。
再醒來,已是清晨。
窗外鳥雀嘰嘰喳喳地鬧著,葉雲瀾端坐鏡前,著鏡中自己,指尖上眼尾那點朱紅,隻覺十分陌生。
重活一世,於他而言如一場大夢,總有恍惚不實之。
這樣的覺,一直到現在仍未消去。
門忽然被敲響。
他走過去打開,便見到沈殊站在門前,手中捧著幾枚靈果,見到他便遞過來。
“這是我新摘的靈果……仙君要嘗一嘗嗎?”
葉雲瀾一怔。
一般而言,修士修為到達築基之後,便能夠通過吸納天地靈氣補足自,不必再食五谷,謂之“闢谷”。
無論前世今生,他都闢谷久矣。
只是被神火魄重傷之後,他無法再聚納靈力,便也開始如凡人一般需要吃食。
賀蘭澤不會做飯,他在賀蘭澤住療傷時,平日便隻食闢谷丹,一顆可飽腹數日,和闢谷時也並無兩樣。
他早已忘了食的滋味是如何了。
沈殊見他不接,忽然低聲道︰“這些靈果……我都已仔細洗過許多遍了……很乾淨的。”
聞言,葉雲瀾心尖微。
他抬手拿起一枚靈果,輕咬了一口。
沈殊抬頭看他。
他輕聲道︰“很甜。”
沈殊眼楮都亮了起來。
葉雲瀾轉到屋取來一個竹碗,將余下的靈果裝起,放到書房案上,打算待會邊看書邊嘗。
又聽沈殊道︰“仙君,我昨日在青崖峰上,尋到一株漪蘭,我已經帶了過來……待會就在外面種下。”
“我知道了。”他了年的頭,“待你弄完,我便去看。”
他端坐案前,打開書卷翻閱,偶爾取過手邊一枚靈果慢慢地嘗。
沈殊在外頭花海裡忙活。
窗外鳥雀嘰喳輕鳴。
歲月靜謐而安寧,時間不覺便流逝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微微抬頭,發覺年正枕在窗沿上看他。
見他發現了,年便緩緩眨了眨眼。
“你呀……”葉雲瀾起走過去,“花種好了?”
沈殊點點頭,指向一。
葉雲瀾抬眼去,便見一朵湛藍明的蘭花盛開在下。
那蘭花的花瓣上似有水波流,紋路如層層漣漪開,折出幽藍的芒。
他道︰“很漂亮。”
沈殊道︰“以後……我會給仙君找更多漂亮的花來。”
葉雲瀾神微微松融,卻覺一些東西還是有必要提醒,“尋花之事,暫不必著急。以你而今年歲,正是修行打基礎的時候,平日不可懈怠。你之前不是說要跟我學劍麼,怎沒見你帶劍過來?”
沈殊卻沉默了。
半晌,他垂著頭,低低道︰“我沒有自己的劍。”
葉雲瀾一愣,目落在沈殊上破舊,這才注意到,已經好幾日了,沈殊上所穿的卻還是這一。
倒也不髒,料卻早已洗得泛白,角也都破破爛爛。
葉雲瀾沉思了一下,忽然轉開話題,道︰“沈殊,我記得你是外門弟子?”
沈殊點頭。
“我聽聞外門藏秀峰上有一棵金玲樹,花如金玲,很漂亮。我一直想要見見。”葉雲瀾道,“明日你若有閑,便幫我摘一朵金玲花過來吧,”他頓了頓,補充道,“有獎勵。”
一聽到獎勵,沈殊眼眸便亮起來,“好。”
葉雲瀾了他的頭,“你也忙活許久了,進屋休息吧。正好我想彈幾首曲子,你休息時,不妨聽聽。”
沈殊蹭蹭他手,“嗯。”
——
夜已深。
沈殊已回去了。
葉雲瀾將燈盞吹熄,卻未如往常般歇息,而是拿劍走了出去。
眼前是繁花搖曳,與天上星河映生輝。
他將手中缺影劍緩緩拔出。
薄刃盈著月,出凜冽寒芒。呼吸起伏之間,劍也跟著微。
這種與本命劍心脈相連的覺,他已經許久未曾有過了。
前世,缺影劍早已在他被逐出宗門的時候,被賀蘭澤在眾弟子面前折斷。
他原本的劍道因此被廢去,一同廢去的,還有他的修為和金丹。
後來他執起修羅劍,所走上的卻已經是截然不同的另一條道。
修羅劍是世間至邪至惡之劍,最初,是由萬年前魄宗的開派祖師祭百萬人煉製而,落他手之前,已經歷經了上百任主人,個個都兇名赫赫。
修羅劍的上上任主人,是煉魂宗的滅魂老祖,曾憑修羅劍洗西洲十三城,所過之,骸遍野,生靈俱滅。
而上一任,是魔尊。
葉雲瀾手中長劍忽然指向一個方向。
雖然視野模糊不清,但四周生靈氣息在他出劍剎那,便已經變得無比清晰。
——他所掌劍道,是吞噬生靈之氣的,死亡寂滅之道。
百丈之外,一隻竹鼠正蜷著瑟瑟發抖。
缺影劍忽然震起來。
葉雲瀾掌心使力,手背顯出藏青蜿蜒的脈絡,依然無法止住劍震。
他眉心微蹙,片刻後,還是將劍尖垂下。
遠竹鼠飛竄著逃開。
劍依然在抖。
作為缺影劍心脈相連的主人,葉雲瀾知曉,這是缺影劍難以承載他的劍道,在發出悲鳴。
……這樣戾氣深重、為天地不容的劍道。
葉雲瀾指尖過長劍,低嘆一口氣。
“委屈你了。”
他不再將劍意灌注於劍,而是收劍鞘,抬步穿過竹林,走山中。
尋了半晌,才選定了一株百年黑鐵木。
夜中,一道極細劍劃過。
那劍並不耀眼,也沒有靈氣流,堅的樹乾上卻忽然出現了一道平缺口。
一截黑鐵木從樹上掉下。
葉雲瀾俯將那截木抱起。
這木頭屬實有些重,待回到竹樓,他額角已經滲出一層薄薄細汗,臉也蒼白得過分。
他將木頭放在桌案上,點起燈火,取出一把小刀,開始慢慢地削。
夜半,燈火未熄。
木頭已被削了一把長劍的模樣。
葉雲瀾並指拂去劍上的木屑,垂眸看了半晌,又在劍上刻下一個“殊”字。
然後用藏藍的布條將劍柄纏繞,打上一個細細的結。
他平生從未為人斫劍,但當劍真正做出來後,倒還尚算滿意。
給沈殊平日練劍時所用,應當綽綽有余。
葉雲瀾想著,眸在燈火下,顯出一點和。
——
次日。
葉雲瀾拿著書卷翻,手邊擺著那柄木劍。
一本書已經翻完,他掀起眼皮看向窗臺。
窗臺無人。
而窗外,熾熱的照耀著整片花海,無數明艷的彩綻於他眼前。
已過正午。
沈殊卻還是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