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悠娘：“你怎麼欠他錢了？”

悠娘原是個老實人，說道：“何曾欠他的錢？不過我同鄉夫妻二人到上京城來做點小生意，沒料到同鄉娘子一病不起，又請大夫又吃藥，最後又辦喪事，找這孫二借了幾十吊錢。孫二說我同鄉沒產沒業的，不肯借給他，非得找個人做保，我那同鄉在上京舉目無親，沒奈何我替他做了保。現在我同鄉折了本錢回老家去了，這孫二就來向我要錢。”

我聽得直噎氣：“你這是什麼同鄉啊？賴賬不還還連累你……”

孫二手一揚，掏出借據：“樑公子，若是孤兒寡母，我也就放們一馬。反正咱們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骸……”

他一念詩我就發暈，後的李承鄞“噗”一聲已經笑出聲來，孫二卻跳起來：“哪個放屁？”

“你說什麼？”李承鄞臉大變，我拉都拉不住，殿下啊別衝別衝。

孫二掃了李承鄞一眼，卻對我拱了拱手：“樑公子，今日若是不還錢，我們就要得罪了。”

“只是個保人，你要討債應該去找同鄉。”李承鄞冷笑一聲，“《大律》疏義借貸之中，明文解析，若借貸者死，抑或逃逸，抑或無力償還，方可向保人追討。”

孫二沒想到李承鄞上來就跟他講《大律》，眨著眼睛說：“現下同鄉不就是跑了，難道還不是逃逸？”

“誰說同鄉是跑了，同鄉明明是回家去了，你明知借債人的去向，爲何不向其追討，反倒來爲難保人？”

“那同鄉去哪裡了我如何知道……”

李承鄞將悠娘輕輕一推：“你同鄉家住何方？”

悠娘都快傻了，結結地答：“定州永河府青縣小王莊……”

李承鄞說：“行了，現在借債人地址確切，你要討債就去找他討債，不要在這裡鬧事。”

王大娘趁機進來：“我們姑娘說得是，你要討債只管向那借錢的人討去，爲什麼來坊中跟我們姑娘鬧事。快出去！快出去！快出去！”一邊說一邊推推搡搡，孫二和幾個潑皮被連哄帶推，一下子就推出了大門。孫二在外頭跳腳大罵，王大娘拍著李承鄞的背，得意地說：“好姑娘，真替媽媽爭氣！你是悠娘手底下的孩子？這個月的花錢媽媽給你加倍！”

我在旁邊笑得打跌，那孫二在外頭罵得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我看著他突然對手底下的人招了招手，幾個人湊在一頭接耳，嘀咕了一陣就分頭散去，我不由得道：“哎喲不好，這孫二隻怕要使壞。”

“關上門！關上門！”王大娘連忙指揮小子去關門，“別再讓他們鬧進來。還有我那兩盞波斯琉璃燈，先把燈取下來再關門，明天就是燈節了，這燈可貴著呢，千萬別著磕著了……”

這邊廂還在鬧嚷嚷摘燈關門，那邊廂孫二已經帶著人氣勢洶洶地回來了，每人手中都提著一個竹筒，也不知道里頭裝的什麼。王大娘一見就急了，攆著小子們去關門，門剛剛半掩上，那些無賴已經端起竹筒就潑將出來，只見潑出來黑乎乎一片，原來竹筒裡裝的全是黑水。大半黑水都潑在了門上，正關門的小子們閃避不及，好幾個人都被濺一漆黑的黑水，而王大娘的子也濺上了，氣得王大娘大罵：“老孃新做的緙子，剛上沒兩日工夫，這些殺千刀的潑皮……看老孃不剝了你們的皮……”

王大娘待要命小子們開門打將出去，那孫二早和那些無賴一鬨而散，逃到街角去了，一邊逃還一邊衝王大娘直扮鬼臉，氣得王大娘又又跳又罵。

悠娘上前來替王大娘提著子，仔細看了又看，說道：“媽媽慢些，這好像是墨，用醋過，再用清水漂洗就能洗淨。媽媽將子換下來，我替您洗吧……”

王大娘扶著悠孃的手，猶在喃喃咒罵：“這幫無賴，下次再遇見老孃看不打殺他……”一邊說，一邊又命人去洗大門。奈何那簇新的櫸木大門，只刷了一層生漆，竟然一時拭不淨。王大娘瞧著小子不乾淨，愈加生氣。我看那墨跡已經滲到門扇的木頭裡去了，突然靈機一，便喚邊站著的一個小使：“把燕脂和螺子黛取來。”

悠娘瞧了瞧我的臉，笑著說道：“樑公子扮起姑娘來，真是十足十的俊俏，便是不化妝，也要把咱們滿坊的姑娘比下去。”

我笑嘻嘻地拉著李承鄞：“這兒有個比我更漂亮的，快去取來我給他好生畫畫！”

李承鄞又氣又惱，甩開我的手，使已經捧著燕脂和螺子黛過來，我將盤子塞在他手裡，說道：“畫吧！”

李承鄞瞪著我說：“畫什麼？”

我沒好氣：“上次你的瑟瑟用白紈扇打死一隻蚊子，你不是替在扇子的蚊子上畫了一隻蝴蝶？你既然有本事畫蝴蝶，今天自然有本事畫這門。”

李承鄞“哼”了一聲，我看他不願的樣子，便踮著腳攥著他的領子說：“你要是不肯畫這門，我可要把後樓貴客的事嚷嚷出來！”

李承鄞又瞪了我一眼：“你敢！”我一張口就：“大家快去後樓看皇……”最後一個字被李承鄞捂住我的，不曾出來。他不用筆，立時用手抓了燕脂，在門上畫了個大圓圈，然後把裡頭填滿了燕脂。再接著拿了螺子黛，在那墨跡上點點畫畫，我很看到李承鄞畫畫，更甭提用手指頭畫了，周圍的人都嘖嘖稱奇，我也覺得好奇極了。只見李承鄞以手指勾轉，塗抹間不遜於用筆，甚是揮灑如意，漸漸勾勒出大致的廓，然後一一細細添補，周圍的人不由都屏息靜氣，看他從容作畫。

最後終於畫完了，一看，哇！墨跡被潑大片山巒，水霧迷茫出重巒疊嶂，然後青峰點翠，山林晴嵐，紅日初升，好一幅山河壯麗圖。

王大娘拍手笑道：“這個好，這個真好！我原出了重金請西坊的安師傅，待燈節過了來替我畫門，原是想畫一幅踏歌行樂圖，這一畫，可比安師傅畫得好！”

那當然，爲當朝太子，自稟承名師，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會，無一不，自然要比那些畫匠畫得好太多。

李承鄞亦十分得意，撒著兩手端詳了片刻，又拿起那螺子黛，在畫旁題了三個大字：“潑墨門”。三個大字寫得龍飛舞，我雖然不懂書法，也覺得氣勢非凡。李承鄞亦覺得意猶未盡，又在底下題了一行小字落款：“上京李五郎”，方纔擲去螺子黛，道：“打水！淨手！”

王大娘眉開眼笑，親自打了水來讓他洗手。我也覺得好生得意，雖然當初阿爹十分不願將我嫁到中原來，可是我這個夫婿除了騎馬差點兒，打架差點兒之外，其實還是有才華的。

我們洗完了手，王大娘又喚人燒點心給我們吃，忽然疑起來，不住地打量李承鄞。我怕瞧出什麼端倪來，正待要以他語，忽然聽到院後“嗖”的一聲，竟是一枚焰火騰空而起。那枚焰火與旁的焰火併不相同，不僅升得極高，而且筆直筆直騰昇上去，在黑的天幕中拉出一條極亮的銀白弧，夾帶尖銳的哨音，極是引人注目。一直升到極高，才聽到“砰”一聲悶響，那焰火綻開極大一朵金煙花，縱橫四的羽，割裂開黑絨似的夜，錯綻放劃出眩目的弧跡，炸出細碎的金，久久不散，將半邊天際都映得發藍。

李承鄞卻臉大變，掉頭就向後樓奔去，我來不及問他，只得跟著他朝後頭跑去。他步子極快，我竟然跟不上，上了廊橋我才發現事不對，院子裡靜得可怕，廊橋下趴著一個黑人，下蜿蜒的跡慢慢淌出，像是一條詭異的小蛇。爲什麼這裡會有死人？我來不及多想，大聲急呼：“阿渡！”

阿渡卻不應我，我連了三聲，平日我只要一聲阿渡就會出現了，難道阿渡也出事了？我心跳得又狂又，李承鄞已經一腳踹開房門，我們離開這屋子不過才兩盞茶的工夫，原本是馨香滿室，現在撲面而來的卻是腥，地上橫七豎八躺倒著，全都是黑壯漢。李承鄞急切地轉過屏風，帷帳被扯得七零八落，明顯這裡曾經有過一場惡鬥。榻上的高幾被掀翻在地上，旁邊的柱子上有好幾道劍痕，四都是飛濺的跡，這裡死的人更多。有一個黑人斜倚在柱子上，還在微微息，李承鄞撲過去扶起他來，他滿臉都是，眼睛瞪得老大，肩頭上出白森森的鎖骨，竟是連胳膊帶肩膀被人砍去了大半，能活著真是奇蹟。李承鄞厲聲道：“陛下呢？”

那人連右胳膊都沒有了，他用左手抓著李承鄞的口，抓得好好，他呼哧呼哧地著氣，聲音嘶啞：“陛下……陛下……”

“是誰傷人？陛下在哪裡？”

“蒙面……刺客蒙面……刺客武功驚人……臣無能……”他似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指著開的窗子，眼神漸漸渙散，“……救陛下……陛下……”

李承鄞還想要問他什麼，他的手指卻漸漸地鬆開，最後落在了泊中，一不。

李承鄞擡起眼睛來看我，我看到他眼中全都是，他的上也沾滿了，到都是死人，我也覺得很怕。我們離開不過短短片刻，刺客在這麼短的時間殺了這麼多人，而且這些人全都是軍中的好手，陛下白龍魚服，一定是帶著所有武功好的護衛。現在這些人全都被殺了，這個刺客武功有多高，我簡直不能想像。可是李承鄞拾起一柄佩劍，然後直起子，徑直越過後窗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