篳篥的聲音漸漸浮起來，像是冬天的薄霧，漸漸地飄進我的夢裡。

我快要睡著了。

就在這時候，臉上一涼，我擡起頭。

原來是下雪了，無數紛揚的雪花從無盡的蒼穹緩緩落下，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息了，只有雪無聲地下著，綿綿的，的。晶瑩的雪花一朵朵，四散飛開，天像是破了一個大窟窿，無窮無盡地往下面著雪。東一片，西一片，飛散著，被風吹得飄飄揚揚。

城裡的燈火也漸漸稀疏了，雪像一層厚重的白簾，漸漸籠罩起天地。

裴照終於收起篳篥，原來他一直吹了這麼久。一停下來，他就忍不住咳嗽了好一陣，定是吃了許多涼風，他也真是傻，我不停，就一直吹了這麼久，也不怕傷肺。裴照勉力忍住咳嗽，對我說道：“下雪了，末將護送太子妃回去吧。”

我看到他眼睫上有一朵絨絨的雪花，眨一眨眼，就化了。

我任地說：“我纔不要回去。”

“太子妃……”

“不要我太子妃。”

裴照並沒有猶豫，仍舊語氣恭敬：“是，娘娘。”

我覺得十分煩惱，問：“你喜歡那個公主麼？”

裴照怔了怔，並沒有說話。

我安地拍了拍他的肩：“我估計你就不喜歡啦！沒想到你也要被著娶一個不喜歡的人。唉，你們中原的男人真可憐。不過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即使李承鄞爲太子，都不能冊立喜歡的人爲太子妃，你呢，也和他惺惺相惜……”

我的語可能用得七八糟，所以裴照的臉不自然，最後只淡淡地答了個“是”。

我慷慨地說：“別煩惱了！我請你喝花酒好了！”

裴照似乎又被嗆到了，又是好一陣咳嗽。我大方地告訴他：“我在鳴玉坊有個相好哦！長得可漂亮啦！今天便宜你了！”

“太子妃……”

“別我太子妃！”我興興頭頭拉著他，“走走！跟我吃花酒去！”

裴照顯然沒想到我是風月場中的常客，等看到我在鳴玉坊的派頭時，簡直把他給震到了。

關鍵是王大娘一見了我就跟見到活寶似的，眉開眼笑直迎上來，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袖子：“哎呀，樑公子來啦！樓上樓下的姑娘們，樑公子來啦！”

雖然王大娘渾都是，可是嗓門又尖又細又高又亮，這麼呱啦一，整個鳴玉坊頓時轟轟烈烈，無數穿紅著綠的鶯鶯燕燕從樓上樓下一涌而出：“樑公子來啦！樑公子怎麼這麼久沒來？樑公子是忘了咱們吧……”

我被們簇擁而，好不得意：“沒有沒有……今天路過……”

“哼！前天月娘還在說，樑公子，你要是再不來呀，咱們就把你存在這兒的那十五罈好酒，全都給挖出來喝了。”

“對呀，還有梅花下埋的那一罈雪，月娘還心心念念留著煎茶給你嘗！”

“今天又下雪了，我們就拿這雪水來煮酒吧！”

“好啊好啊！”

我被們吵得頭昏腦漲，問：“月娘呢？怎麼不見？”

“月娘啊，病了！”

我吃了一驚：“病了？”

“是啊！相思病！”

“相思病？”

“可不是。前天啊，有位貴客到這裡來吃了一盞茶，聽了一首曲，然後就走了，沒想到月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什麼人竟然能讓月娘害相思病？”

“瞧著應該是讀書人家的貴人，長得麼，一表人才，談吐不凡，氣宇軒昂……”

一聽就沒戲，我都聽那些說書先生講過多次了，私定終後花園的都是公子和小姐，沒有公子和風塵子。更何況這月娘乃是勾欄中的頂尖，教坊裡的人，敗在石榴下的公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怎麼會害相思病？

我跟月娘是結義金蘭，立刻便去樓上房中看。果然還沒睡，只是懨懨地靠在熏籠上，託著腮，著桌上的一盞紅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十五！”我喚著的小名。

月娘瞧見是我，亦是無打采：“你來啦？”

我上下打量：“你真害相思病了？”

“妹妹，你不知道，他真是神仙一般的人！”

“你教過我，男人長得好看又不能當飯吃！”

“不僅一表人才，而且談吐不凡……更難得的是，對我並無半分輕薄之意……”月娘癡癡地合掌作十，“上蒼保佑，什麼時候再讓我見他一面……”

“他不會也是扮男裝吧？”我忍不住打斷，“當初你認出我是人的時候，不就說過，我對你沒有半分輕薄之意，所以你一眼看出我其實是人……”

月娘兒不爲我所：“他怎麼可能是扮男裝，看他的氣度，便知道他是男人中的男人……唉……”

我咬著耳朵告訴：“我今天把裴照帶來了！你不是一心想要報仇麼？要不要對裴照施點人計，讓他替你報仇？他爹是驍騎大將軍，他是金吾將軍，聽說裴家有權勢的！”

月娘黯然搖了搖頭：“沒有用。高於明權傾朝野，爲相二十餘載，門生遍佈黨羽衆多，就算是裴家，也扳不倒他。而且我聽說，高貴妃馬上就要做皇后了。”

“高貴妃就要做皇后了？”

“是呀，坊間都傳，陛下廢黜張皇后，就是想讓高貴妃做皇后。”

我不能不承認，我這個太子妃混得太失敗了，連皇后的熱門人選都不曉得。我從前只見過高貴妃兩次，都是去向皇后定省時偶爾遇見的，我努力地回想了半天，也只想起一個模糊的大概，沒能想起到底長什麼樣子。

我說：“你要是能見到皇帝就好了，可以向他直述冤。”

月娘原來家裡也是做的，後來被高於明陷害，滿門抄斬。那時候不過六七歲，僥倖逃卻被賣勾欄爲歌伎。這些年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報仇，第一次將自己世說給我聽的時候，都哭了。我十分同，可惜總幫不到。

月娘幽幽地嘆了口氣：“哪怕見到皇上也沒有用……唉……我倒不想見皇上……我……現在心裡……只是……只不知幾時能再見著那人……”

月娘真的害了相思病，連全家的大仇都不惦記了，就惦記著那位公子哥。

我下來拉裴照上樓，鳴玉坊中到都生有火盆，暖洋洋的好不適意。月娘乃是鳴玉坊的頭牌花魁，一掀開房前的簾子，暖香襲人。好幾個人迎出來，將我們一直扯進去，裴照不習慣這樣的場合，我便將那些人都轟了出去，然後只留了月娘陪我們吃酒。

鬧騰這大半夜，我也了，鳴玉坊的廚子做得一手好菜，要不然我也不會總在這裡來往。一來是與月娘甚是投契，二來就是因爲他們這裡的菜好。

我飽飽地吃了一頓，把城樓上吹風雪的那些不適全吃得忘了。月娘抱著琵琶，懶懶地著弦，有一句沒一句地唱：“生平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相思。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

的聲音懶懶的，好像真的氣若游，果然一副害了相思病的腔調。我看了一眼裴照：“你怎麼不吃？”

“公子請自便，我不。”

我覺得他比之前有進步，起碼不再一口一個末將。我拿著筷子指給他看：“這裡的魚膾是全上京最好吃的，是波斯香料調製的，一點兒也不腥，你不嚐嚐看？”

我大力推薦魚膾，他也就嚐了嚐。

回宮的路上，裴照忽然問我：“適才的子，是否是陳家的舊眷？”

我一時沒聽懂，他又問了一遍：“剛剛那個彈琵琶的月娘，是不是本來姓陳？”

我點了點頭，趁機對他講了月娘的家世，將形容得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遙遙已經可看到東宮的高牆，裴照停下來，忽然對我說：“太子妃，末將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我頂討厭人這樣繞彎子了，於是說：“你就直說吧。”

他卻頓了頓，方纔道：“太子妃天純良，東宮卻是個是非之地。殿下爲儲君，更是立場尷尬。末將以爲，太子妃還是不要和月娘這樣的人來往了……”

我從來沒覺得裴照這樣地令人討厭過，於是冷笑著道：“我知道你們都是皇親國戚，瞧不起月娘這樣的子，可是我跟我的朋友不再來往，那可辦不到！我纔不像你們這樣的勢利眼，打量人家無權無勢，就不和朋友。沒錯，月娘是個風塵子，今天晚上真是腌臢了裴將軍！請裴將軍放心，以後我再不帶你去那樣的地方了，你安安心心做你的駙馬爺吧！”

大約我還從來沒有這般尖刻地跟裴照說過話，所以說過之後，好長時間他都沒有出聲。只聽見馬蹄踏在雪地上的聲音，這裡是坊間馳道，全都是丈二見方的青石鋪。雪還一直下著，地上積了薄薄一層雪，馬兒一走一，行得極慢。

一直行到東宮南牆之下，我都沒有理會裴照。

我不知道後來事的變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爲馬上就要過新年，宮裡有許多大典，今年又沒有皇后，很多事都落在我的上，外命婦還要朝覲、賜宴……雖然後宮由高貴妃暫時主持，可畢竟只是貴妃。永娘告訴我說，許多人都瞧著元辰大典，猜測皇帝會不會讓高貴妃主持。

“高貴妃會當皇后嗎？”

“奴婢不敢妄言。”永娘很恭謹地對我說。我知道不會隨便在這種事上發表意見，也告訴我：“太子妃也不要議論此事，這不是做人子媳該過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