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長史房。屋裡一片出奇的安靜,倉曹參軍張高站在案幾面前,滿面前是笑容,站姿卻多有些僵。裴行儉則是笑微微的等著他開口。
這一個多月來,張高幾乎日日都要過來回報一番徵糧收糧之事,可此時此刻,他只覺得這屋子分外燥熱,連案幾後那張悉的笑臉,看去都格外意味深長。
還是裴行儉先開了。:“參軍不如坐下說話?”
張高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又忙忙的搖頭,“不必不必,下站著回話便好。”
裴行儉依然靜靜的看著他,張高用力吞了一口唾沫才道,“下此來,是,是想請教長史,如今離應發糧之日不到十日,長史預備何日徵糧?若再不發佈告,只怕是來不及了!”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來不及又如何?”
張高來之前已想到了各種〖答〗案,卻斷然沒想到這一句,愕然片刻才道,“軍令如山,若是,若是耽誤了……”
裴行儉依然只是笑著反問了一句,“耽誤了又如何?”
張高更是呆住了,耽誤了又如何,此次統籌糧草的是鞠都督,如果了兩萬多石糧草,蘇大都護自然會申飭一番,甚至上書朝廷彈劾,雖說朝廷未必會因此免了鞠都督的職,到底有礙聲。可是,如果一貫嚴謹穩當的鞠都督此次了真怒,寧肯背一個辦事不力的名聲,也要讓西州的高門本無歸,那又如何?難道這纔是都督他們毫不心急的原因,而不是……
汗水頓時從張高的額角冒了出來,他的雙手下意識的握在了一起,張了張,卻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裴行儉已笑道,“參軍放心,糧米橫豎總是會有的,徵糧麼”我看還是不必了!”
放心?張高只覺得一顆心更是突突的跳得厲害”裴長史終於說出“不必徵糧”四個字,今日他要問的事算是有了一半〖答〗案”這可〖答〗案卻只讓他的心裡更加空的沒底,“糧米橫豎會有”裴長史到底是早有伏手”還是在使詐?
想到來之前,族兄叔父們的反覆代,他心下一橫,擡起頭出了一個笑容,“長史,其實西州也不是真的便無糧了,這些日子裡,下也曾聽聞,有些大戶人家因怕徵糧後春荒,很是收了些糧米,既然已不必徵糧,下以爲,也可以去問上一問,只要價格合適,他們多半會願意將糧米轉給府。”
他一眨不眨的看著裴行儉的臉,不自覺的屏住了呼吸。若裴長史是在使許,自然會順勢平坡,若他真是另有手段,此刻也能見分曉了!
裴行儉的眉頭微微一揚,臉上出了興趣的神,“喔?還有此等事”倒是要多謝張參軍費心了。”
張高心裡不由一鬆,無論如何,只要都督府下定決心不徵糧,那麼家裡的糧米”還是要想法子賣給倉纔好,不然即使明年有春荒”只怕也用不了那麼多糧米……
裴行儉的聲音卻悠悠然的接著響了起來,“只是,如今這局面下,這些人家竟然還能攢下糧米,著實是太不容易了些,咱們焉能與民爭利?這些大戶人家的那糧米,還是讓他們留著自己慢慢用吧!”
張高呆呆的擡頭看著裴行儉的笑臉,眼前的笑容分明比平日更爲明亮和煦,他卻突然覺得,從頭到腳都已是一片冰涼。
坊,夕的餘暉還未消失,刷一新的蘇府門前已掛起了一排喜字燈籠,正是男方的親友雲集,一頓飽餐之後便好出發去催新婦的熱鬧時分。院子裡那些華袍玉帶的高門子弟們,臉上卻沒有太多的喜,對眼前滿案的佳餚更是看都懶得多看一眼,倒是時不時轉頭看著不遠的廂房他們的族長家主,此刻都在那間不大的房間裡。
蘇南瑾坐在廂房裡,一古意盎然的青袍把他襯出了幾分有文氣,頭上的黑纓冠不時的晃一下,此刻滿臉都是冷笑,“如此說來,鞠都督和裴長史都是不把這軍令放在眼裡了?”
張懷寂神沉重的搖頭,“這倒尚且難說,或許都督與長史另有安排也未可知,只是徵糧,卻是定然不會徵了,裴長史如今也不肯再收糧,眼見離運糧之日不過幾日,這萬一耽誤了大都護的事”
一旁的盧青巖突然笑著了進來,“請容在下問一聲,不知大夥兒這糧倉之中,到底還有多餘糧,可夠三萬石?”
屋裡的衆人頓時忙不迭的點頭,“自然有!”他們原本就有三萬多石的餘糧,這一個多月又設法高價收了一些,如今已是四萬有餘,這要砸在了手裡……
盧青巖呵呵一笑,“好得很,若是軍糧已足,公子自是不好手這地方政務,但軍糧既然還不足,裴長史不收糧,難不公子便不能爲大都護分憂了?軍糧籌集是何等大事,焉能容許有人私心作祟?”
所有的人相視一眼,都長長的出了口氣,果然還是蘇公子有法子!
雖然如此一來,所得之利不及原先的打算,到底也不會吃虧。
張懷寂卻是眉頭微皺,“若是長史能從旁的地方支的糧米過來呢?”
盧青巖驚訝的看了他一眼,笑了起來,“旁的地方是哪裡?這西疆何有幾萬餘糧可支?再遠些的地方,難道裴長史能讓鷂鷹去馱回糧米來?”
蘇南瑾“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屋子裡的旁人卻只是跟著嘿嘿的乾笑了兩聲,盧青巖心裡有些納悶,還未發問,蘇南瑾已道,“諸位長者既然心焦,明日我便與主簿去都督府一趟,定要教倉即刻購糧。
說來從今日起,諸位也是南瑾的長輩了,南瑾定然不會教長輩們爲難!
今日還請大夥兒儘管暢飲纔是。”
衆人相視一眼,臉上這才出了笑容,蘇公子明日就去麼?或許倒是來得及!
蘇南瑾笑著站了起來,“諸位尊長,請到堂屋席。”
房門一開,眼見族長們魚貫而出”各個臉上都掛著輕鬆的笑容”
院子裡的氣氛也立時便鬆泛了下來,只是笑語聲還未來得及響起”便有僕人匆匆的跑了進來,“啓稟公子,鞠世子來了。”
蘇南瑾腳步一頓,瞇著眼睛笑了起來,“稀客臨門,我這便去迎!”一袍子便走了出去。
張懷寂等人相視一眼,一時有些進退兩難,只能站在了院子裡”他們這一站,院子裡那些高門子弟自然也坐不住,紛紛的站了起來。
沒多久,便見鞠崇裕與蘇南瑾並肩走了進來,鞠崇裕一緋袍,容煥發,臉上的笑容說不出的輕鬆寫意,而適才還滿面笑容的尊南瑾此刻的臉卻與上的袍子相仿,笑容也僵得猶如風地裡放了半個月的胡餅。
張懷寂和幾位族長心裡頓時都是一驚,當下也顧不得許多,紛紛堆著笑臉走上去見禮。鞠崇裕禮數周到的含笑還禮,笑容裡滿是和悅,
衆人的後背頓時都是一片冰涼。
盧主簿心裡也是一沉,笑著上前打了個哈哈,“世子百忙之中撥冗臨,真真難得。”
鞠崇裕目在他的臉上停了一會兒,才點頭笑道,“今日倒是不忙了,崇裕此番登門打擾,一則是爲了恭賀蘇兄的大喜”二則也是知會蘇兄和主簿一聲,都督府派去外地購糧的車隊已然迴歸”不日便能抵達西州,西州該的軍糧斷然不會上一粒。今日乃是蘇兄的好日子,正該用這消息爲蘇兄添上一份喜意。”
院子裡突然變得一片寂靜。鞠崇裕的目在衆人臉上一一掠過,臉上的微笑溫歡悅得猶如春風拂面,漫步走到席上端起了酒杯,“崇裕初聞此訊,心中歡暢,不好藏私,總要請蘇兄和諸位同樂纔是,如此良辰景,又是雙喜臨門,正當痛飲狂歌,諸位請了。”
他仰頭一口飲盡,把酒杯一丟,向蘇南瑾抱了抱手,“蘇兄慢飲,崇裕告退。”說完大笑著轉離去,最後一抹斜照著他的背影,勾勒出一圈淡金彩,卻是刺得滿院子人雙目生疼。
眼見魅崇裕的背影已消失在門外,滿院子依然是一片沉寂,有人呆若木,有人面若死灰。便是最鎮定的盧青巖,看了看臉上青紅加,拳頭得格格做響的蘇南瑾,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
張府的堂屋裡,前一夜喜慶的燈籠還未來得及撤下,一個多月前曾在這裡聚攏的西州家主們又一次坐到了一起,臉上那咬牙發狠的表也與那一夜並無兩樣,只是發狠的對象,卻變了坐在主位上的張懷寂。
抑著怒氣的低聲議論中,氏家主的聲音顯得尤爲尖利,“張賢侄,當日是你口口聲聲與大夥兒說,沒有咱們的糧米,這西州無論如年也湊不夠十三萬石軍糧,都卒只有徵糧這條路可走,而一旦徵糧,咱們存下的糧米必能有翻倍之利,如今如何?”
一夜不得安眠之下,張懷寂的眼圈明顯有些發青,臉卻一片蒼白,聞言不由苦笑了起來:如今如何?如今從柳中、天山、菖各個方向,正有源源不斷的糧車向西州過來!彷彿是一夜之間,幾千輛糧車、
五六萬石糧米便從地下鑽了出來,看這樣,完軍糧之後還能給西州剩下兩三萬石的餘糧,足以對付來年的春荒春耕。而他們辛辛苦苦存在糧倉裡的那些糧米,拿來釀酒,要比酒價更高的稅賦,拿來發賣,如今又哪裡還能賣得出一點價錢?
只是看著眼前那一張張憤怒的面孔,他還是忍不住道,“1卜侄的確慮事不周,可如今之事,當初誰又能想得到?在座各位叔伯,你們可曾想到過?”
屋裡頓時靜了一靜,的確,當日籌糧的消息傳來時,他們反反覆覆算得很清楚,西州地界上的餘糧早已被裴長史收得差不多了,加上西州這幾年裡攢下的存糧,他們打聽得清楚,恰好是五萬來石,加上三倍於往年的徵糧,也不過十萬,到底還差了許多。而當時留給西州的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附近幾個州府都在徵糧,自是無糧可買,若去沙州等地購糧,隔著一千多裡地,沒有兩三個月時間絕不可能拉得回來!因此,他們甚至想都沒有想過去外地收糧之事,可誰又能料到,裴長史居然會在三個月前便不聲的派出了這麼些商賈!難怪這三個月裡,這些人竟然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等他們注意到此事之時,一切都已是太晚。
堂屋裡的沉默只持續了一會兒,有人便冷笑起來,“咱們不過是些田舍翁,與裴長史原是不,只是參軍你與他共事七年,卻也不知他的手段?”
張懷寂口頓時堵得更是厲等:這個問題,昨日以來他不知問過自己多遍不過是六七年的平安無事,看慣了裴長史那張溫和的笑臉,自己怎麼就把他剛來西州時施展的手段忘了個一乾二淨?
王君孟的父親也有些不自在的轉頭看了看外面,兒子一個多月前便曾說過,裴長史大約自有法子解決此事,只怕到時走投無路的反而是他們這些人。這個逆子,如今他倒是跟著鏡娘住到世子府裡逍遙了,卻由著自己和王氏族人在這爛泥潭裡打滾!自己昨日遣人他回家來商議如何挽回此事,還沒開口,這逆子竟然便直的跪下了,“都是兒子不對,兒子若早知道長史竟佈下了這樣的伏手,當日便是一頭撞死,也要攔著父親與那些人混做一堆,與他們作對。如今說什麼都爲時已晚,世子的脾氣父親也知道,他這次是氣得狠了,兒子於他又算什麼?父親便是打死兒子,他也不會有半點憐惜,只怕轉頭便會張羅著讓鏡娘改嫁。父親若是再不解氣,兒子便去辭了這,回來與兄弟們同甘共苦……”他除了氣得仰倒,還能如何?
王父正心思翻滾,械氏族長已轉頭看向他,“唯今之計,只怕還要王兄出面,你家大郎與世子最是好,王兄定要讓大郎向世子求個,旁的也罷了,只要能求得世子將西州的酒稅降下來,咱們這些人便算是有了一條活路!”
王父的頭頓時搖得如同撥浪鼓,“械兄此言差矣,逆子不過是一名屬,又能當什麼事?說來你家三娘乃是世子的庶母,都督的夫人,何必舍近而求遠?”開什麼玩笑,那逆子說話雖然可惡,道理卻是不差的,鞠玉郎的火氣不消,說什麼都是白搭,倒是鞠都督,只怕還好說話一些。
衆人的目都集中在了抿氏家主的臉上,卻見那張臉轉瞬間便更黑了三分。
好半晌,械族長才“哼”了一聲,“我那妹子,不提也罷!”不過因爲自己當日心,忘了知會一聲,後來家中鹽務上的差事丟了,想找求個,竟是放出話來,家既然早已當死了,若是還心這些事務,豈不是辜負了他們的一片苦心?如今自己爲了此事再去尋人,不過是自取其辱而已!
衆人心裡頓時一片冰涼,正面面相覷間,門外有人急聲道,“阿郎,盧主簿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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